第41章 短篇小說 透明(蔣一談)(1)(2 / 3)

杜若心思細密,體察到了我在家裏的微妙尷尬。有一次,我聽見她在客廳和兒子說話:“叮當,叔叔和媽媽生活在一起,他就是你的爸爸。媽媽說過,見到爸爸你要叫他,多叫他,你做得很好。今天,媽媽想對你說,以後不要叫得太勤,一天叫幾聲就可以了。”

“為什麼?”

“爸爸有點害羞。”

“哈哈!哈哈!哈哈!”叮當大聲笑起來。

“小點聲,爸爸在睡午覺。”

“爸爸會害羞。”

“你喜歡他嗎?”

“喜歡。”

“喜歡他什麼?”

“喜歡他和我一起搭積木……喜歡他在地上爬讓我騎……喜歡他……對了媽媽,他還說要帶我去海洋館呢!”

杜若沒有繼續說話。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輕輕推開門,走到床邊,為我掖了掖毛巾被。我假寐。她在床邊坐下,坐了很長時間。等她出去的時候,我睜開眼睛。我在問自己:“你愛杜若嗎?你真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嗎?”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但我還沒有真正愛上杜若。

我帶著叮當去海洋館。我喜歡那片藏在地下的人造海洋。這些年,我沒少去那裏。我喜歡那裏的寂靜,更喜歡小而柔軟的海洋生物。透過穹形玻璃,我會把自己想象成靜若處子、悠然漂浮的海洋小生物。

我拉著叮當的小手,他蹦蹦跳跳很高興。我叫他的名字,他有點失落,但沒在小臉上表露出情緒。我們默默往前走,他突然小聲說:“小朋友的爸爸喜歡叫他們‘兒子’、‘兒子’,他們的爸爸不習慣叫他們的名字。”我握了握叮當的小手,停下腳步,望著他,一時語塞。我笑了笑,說:“好……好……”然後繼續往前走。叮當的小手讓我想起女兒的小手,心裏不太好受。

觀看海豚表演的時候,叮當站在那兒大呼小叫。海豚表演結束後,他坐下來,微皺眉頭,問我:“爸爸,海豚現在在幹嗎?”

“在休息。”

“海豚的海洋房間在哪兒?”

我笑了笑。叮當繼續說:“不過,我覺得海豚休息的時候不一定快樂。”他的情緒慢慢低落了。

“你說得對,海豚不一定快樂。”我摸了摸他的頭發。

我們順著長長的扶梯轉入地下。此刻,小海馬在我眼前的海水裏漂遊。如果不是叮當抓我的衣袖,小海馬甚至讓我忘記了他的存在,周圍穿梭的人群忽然讓我對叮當抱有歉疚之情,我急忙抓緊他的小手,隨後抱起他。看著走在前麵的一對父女,我想到女兒。我想起去年的某一天,我抱著她一起注視漂遊的小海馬,我們旁邊站著一對父子,那個爸爸正給他的兒子講解:“兒子,你的腦袋裏也有一個小海馬。”

“真的嗎?”男孩有八九歲,眨了眨眼睛,摸摸自己的腦袋。

“每個人的腦袋裏都有一個海馬,大人有大海馬,小孩有小海馬。”他的爸爸繼續說。

女兒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真的嗎?”她也摸了摸腦袋,眼神裏充滿驚奇。我以為這個男人會講海洋童話故事,沒想到他這樣說道:“人類的大腦皮層下麵有個內褶區被稱為海馬區,海馬區非常非常重要,它掌握一個人的記憶轉換,能將瞬間記憶轉換為長期記憶。”

“哦……”他的兒子點點頭。女兒沒有聽明白,不停地嘻嘻笑,兩隻小手玩弄著我的頭發。

我醒悟過來,木然地望著叮當,想象著大腦皮層的皺褶。此時此刻,再次在我腦海裏長久定格的是三幅畫麵:我拉著父親的手去幼兒園,一邊走一邊吃著棒棒糖;我女兒剛出生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神情;我和前妻各自拿著離婚證,一路沉默走向破裂的家。

叮當累了,趴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我一隻手摟抱著他,一隻手提著一大包水果和蔬菜。我走累了,路邊有石凳,我沒有坐下,繼續往前走。不知怎的,我想體驗這種極度的無力感,這種感受好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快感,胳膊酸脹、手指似乎要被拽斷的快感。在這之前,我沒有這種體驗,總覺得在生活麵前,差不多就行,沒必要折磨自己。我繼續往前走,汗珠在眼角滑落。

我在照顧另一個男人的兒子。我和這個男人非親非故,我和他的兒子沒有血緣關係。我突然很厭惡自己,甚至產生了荒誕抑或邪惡的欲念:我把熟睡的叮當放在石凳上,一個人走進旁邊的咖啡館,邊喝咖啡邊觀察他醒來之後會怎麼樣。他會哭嗎?可能先會東張西望,然後才會哭。如果叮當一直坐在石凳上等我,我想我會走過去,可是發生另一種情況呢?他往前走,尋找我,走出了我的視線,我會跟在他後麵嗎?我不敢繼續想下去。一個事實明擺著,杜若相信我,相信我不會傷害她的兒子。我也想到女兒,如果前妻遇到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會這樣故意對待我的女兒嗎?我無法想象女兒一個人迷失在大街上的情形。我有些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