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客廳燈和走廊燈關掉,隻留下角落裏的落地燈。在這樣的燈光氛圍下,紅酒杯蕩漾著奇異的色澤。我忽然很想和她做愛。我咽口唾沫,喝幹杯中酒,又倒了一杯,醞釀著情緒。杜若舉著酒杯,身體湊近我,示意我舉起酒杯。我舉起酒杯,看見她的手伸過來,摸了一下我的膝蓋,接著伸向落地燈開關。“啪”,柔和的聲音,落地燈滅了,屋裏一片漆黑;“當”,清脆的聲響,杜若的酒杯觸碰我的酒杯。
“你想在黑暗裏和情人喝紅酒嗎?”
我碰了碰她的酒杯,以示回答。
“你想在黑暗裏和情人吃西餐嗎?”
“我還沒體驗過。”
“你可以在黑暗裏親吻情人,撫摸情人。”
我的膝蓋碰掉了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我摸黑撿起來,放回茶幾上麵。我感覺到杜若越來越近的呼吸,散發紅酒氣息的呼吸,她騎跨在我身體上,環抱著我的脖頸。
“我想開一家黑暗餐廳,讓大家在黑暗裏喝紅酒,吃西餐,你喜歡嗎?”她的鼻尖觸碰我的鼻尖,“你負責管理黑暗餐廳,好嗎?”
“黑暗餐廳?這名字是不是……”我的呼吸已經不能順暢。
“你有更好聽的名字嗎?”
在黑暗裏,我和杜若的聲音有幽遠的味道。
“黑色餐廳,怎麼樣?”
“黑暗不是更有力量嗎?”
我同意她的解釋。
“餐廳裏一片漆黑,怎麼點菜?”
杜若笑了,說:“在前台點菜,那裏有光線。”
我為自己的愚笨感到羞愧。
“顧客會不會碰掉盤子?”
“有可能,不過盤子是塑料的。我們會在前台講解用餐方法,現在的人很聰明,喜歡新鮮,他們一定喜歡這樣的創意餐廳。”
我的手開始用力撫摸她。我們在沙發上做愛,壓低聲音做愛。後來我們相擁躺在沙發上,杜若告訴我,如果叮當的爸爸沒有因車禍死去,他們將是一對非常幸福的情人。他們相信感情,不相信婚姻,叮當是他們的未婚生子。“遇見你,我很幸運,”她不停地親吻我,“我給叮當找到一位爸爸……我也找到一個男人……”可是我的心裏卻是怪怪的。我對杜若有了新的認識,但心裏還沒有真正愛上她。
一切似乎都在杜若的安排下行進。保姆來到家裏的第二天,黑暗餐廳裝修完畢。杜若帶著我參觀,讓我牢記各個台麵的數字編號,前台至食品操作間的距離,酒屋至前台的距離。
點餐台設置在外麵的玻璃房裏,有六台觸感操作電腦屏幕,裏麵儲存著菜品和酒水照片,圖片可以左右自由拉動。休息座椅前方立著一個悅目的就餐說明標牌:請不要大聲說話;請關閉手機;桌子下麵靠左的位置有呼叫器;請放慢用餐動作,味道才會出來。
我的工作職責就是監督管理服務員,接待服務好重要客人;同時,我必須首先牢記餐廳的各個位置,然後仔細訓導服務員。杜若曾對我說過,我可以提薪水要求,我說等餐廳營業一切正常後再說吧。正像杜若預想的那樣,餐廳一開業,很多人前來體驗。我們一天忙到晚,身體很疲憊,心裏很愉快。有些顧客不太文雅,經服務員勸說後,說話的聲音明顯小了;也有客人在黑暗裏去洗手間,不小心和其他客人相撞,相互爭吵幾句。不過沒發生什麼大意外,一切看上去挺順。
那天,黑暗餐廳打烊之後,我和杜若留下來,她問我的感受,我說比在家做飯累多了。我們在黑暗裏笑,笑聲落下來,我們也沉默了。屋子裏非常安靜,我們在傾聽黑暗的聲音。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黑色就是伸手不見五指,味道非常醇厚,遠遠超出我的想象。身在城市,徹底的黑已經很難遇見,黑漆漆也變成了一個遙遠的詞彙,到處都是燈光,到處都是燈光留下的遺產,換句話說,在城市的夜晚,我們可以隨處看見自己的影子,虛弱的影子。有了光亮,我們才不會害怕,可是光亮多了,我們變得更堅強了嗎?
回去的路上,杜若對我說,如果我能在黑暗餐廳長期做下去,做一兩年,她可以給我幹股。我明白她的意思。“咱倆這樣做下去,前景應該挺好的。你考慮一下,再告訴我想法。”她接著說。我知道,杜若並沒有完全信賴我,我沒有理由否認這一點,也不想耍花招欺騙她。
我完全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客人多的時候,我還客串過調酒師。隨著時間的推移,來這裏就餐的客人素質越來越高,餐廳裏彌漫著的黑色氣息令人舒適愜意。我可以在餐廳走廊裏自由行走,腳步輕柔,幾乎沒有聲響。有一次,一對情侶正在小聲傾訴衷腸,我移步經過他們的餐桌,停下腳步傾聽了一分鍾,他們沒有絲毫察覺。我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我甚至想寫幾篇與黑暗餐廳有關的小說。
接下來的日子裏,一旦有閑,我就開始構思故事。我會把靈感記錄在空白的點餐紙上,同時訓練自己在黑暗裏寫出文字盡可能整齊的小說筆記。那天,當我沉浸在想象裏的時候,一個細弱的聲音飄過來——在黑暗裏待久了,耳朵異常敏感,同時想象力比往日更為豐富——是個女孩的聲音,雖然隻是輕輕的兩個音節“媽媽”,可是她的聲音卻像一片細嫩的小樹葉,飄在我的眼前,飄進我的耳朵。我站起身,循著剛才的聲音走過去。“媽媽,我害怕……”是我女兒的聲音。我悄然靠近,喉頭頓時幹澀了。
“有媽媽在,不怕。”前妻小聲說道。
站在她們母女倆旁邊,我控製著呼吸,控製著情緒,但沒有控製眼淚。她們看不見我,感覺不到我的存在。和前妻離婚已有十個月,這期間我沒有見過女兒。我打過兩次電話,她告訴我,因為工作忙,還要去國外進修,女兒送回老家讓父母親照看了。
“沙拉好吃嗎?”
“好吃。”
“媽媽看不見你,你也看不見媽媽,好玩嗎?”
“不好玩。我想看見媽媽。”
“吃完飯,就能看見媽媽了,你要好好吃飯。”
“嗯。”
我在心裏默念著女兒的名字:“囡囡……囡囡……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