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短篇小說 遠方月皎潔(歐陽黔森)(2)(2 / 2)

它的來路,就是它的去路。為了讓它下決心離我而去,我用木棍抽它的屁股,它負痛順著起伏的山道跑。

我不放心,跑到山道的高點看,它卻躲在山道的伏點,我隻好撿起石頭追了它幾道山岡。最後我沿著山道,翻越了幾個山道的起伏點,仍不見它,我才往回走。

那天,由於我趕它趕得太遠,回駐地的路自然長,我足足走了兩個小時,下午五點鍾才回到駐地。我的腳正準備跨進我的房間,我突然發現廚房門前的桃樹丫上掛有一樣東西,我凝目一看,是一條黃狗。我一驚,趕快跑過去一看,正是大黃狗。大黃狗圓瞪著眼,鼻梁被錘子擊得比平時大了一倍,鼻子下麵是它被一條麻繩勒出的長舌頭。

打狗是很殘酷的一件事,小時候看見人家打狗我都遠遠地躲開。打狗的辦法是先用繩索套住狗脖子,把狗吊起來,然後用錘子猛擊狗鼻子。狗的生命力極強,幾下是打不死的,有些狗一邊慘叫一邊流淚,那情景讓人不忍看。老李要把繩子套在大黃狗脖子上是很容易的,也許大黃狗還以為老李與他逗著玩兒呢。我想象著老李怎樣揮動著錘子,怎樣咬牙切齒地朝大黃狗靈敏的鼻子砸去,而大黃狗在老李一下兩下地打擊下慘烈地掙紮。看著大黃狗的臉龐上留下的兩行長長淚跡,我怒從心裏來。

我衝進廚房,顧不得老李是位老同誌了,我罵是哪個狗日的餓死鬼,這麼心狠手辣。

老李衝著我嘿嘿笑,說急哪樣,急哪樣,我年輕時比你還急,你再急也改變不了什麼。一條狗嘛!狗皮我給你留著,你喜歡就天天放在床上墊著。黃狗皮可是好東西,睡在它上麵,風濕病就上不了你的身,我們搞地質的最容易得的就是風濕病關節炎嘛!

老李那天一直嘿嘿地笑,讓我緊握的拳頭無法揮出。也幸虧他嘿嘿地笑,所以那天沒有出大事,本來我是想要把他的那張馬臉打成狗臉的。

三天後,是那年的最後一天,我們完成了所有的野外工作任務回到城裏。

也許,一個年輕人是很容易忘卻什麼的,而且忘記的也許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我也曾經是一個年輕人,總以為年輕,前麵美好的東西多得很。於是年輕的我,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大黃狗的皮一直墊在我的床上,在夜裏我們幾乎每天背對著背睡,我從未夢見過它。那時候我血氣方剛朝氣蓬勃有許多未來的夢要做。

八年後,我結婚時,新婚的妻子說,這張老狗皮,不要了吧!我說,這可是好東西,墊在我這邊。大黃狗的皮依然在我的背下溫暖著我,可是我還是未夢見過它。那時候我風華正茂春風得意沒有時間做夢。

二十年後,我已年過半百,有一天正讀大學二年級的女兒對我說,爸,我勤工儉學掙了點錢,給你買了張款式漂亮的狗皮墊。

我說,狗皮墊講的是實惠,款式漂亮不漂亮不重要。

女兒說,我給你換上了,今晚睡上試試,肯定比你那張老狗皮暖和。

我說,老狗皮呢?

女兒說,丟了。

我說,丟到哪裏了,快去撿回來。

女兒說,丟了就丟了,上哪兒去找。

我趕緊跑到樓下的垃圾箱裏看,大黃狗的皮已無蹤跡。

夜晚,睡在新的狗皮墊上,我第一次夢見了大黃狗。那是在一條開滿了杜鵑花的山道上,大黃狗搖頭擺尾地跟在我的身旁。

夢見了大黃狗,盧春蘭便不可阻擋地來到了我的夢裏。夢見了我在她的房間談笑著,窗外的月亮掛在竹枝上。夢見了一片寂靜的山野裏到處飄蕩著皎潔的月光,那月光飄進了她木樓的窗口,俏得她烏黑的長發銀光閃閃。夢見了她在峽穀之巔笑得無比燦爛。夢見了年輕的她在竹林叢中的吊腳樓下對年輕的我說:

“你把狗帶上。”

“當然。”

“你肯定還到七色穀嗎?”

“當然。”

……

半夜醒來,房間裏一片漆黑。摸索著拉開窗簾,沒有月光進來。

是的,在很久以前,我就習慣住在這座城市,也習慣了沒有月光的日子。

躺在床上,今夜再也不能入眠。我睜著雙眼,懷念遠方月的皎潔。

原刊責編 潘靈 馬豔琳 本刊責編 魯太光

【作者簡介】 歐陽黔森:貴州文聯副主席、貴州作協主席。已發表小說四百餘萬字。有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集十餘部。編劇電視劇多部。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金鷹獎”“飛天獎”“金星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