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念著,思念著,念遠懷舊的深情占據了他整個的思緒,連剛才到唐才常房中去,想對唐談談黃忠浩的情況這件事兒也被擠到一邊去了,遺忘了。他漸漸地進入了睡鄉。
當唐才常校閱完了《仁學》的《界說》,站起身來,踱到林圭房中來看他時,他已經睡著了,但仍在夢中呼喚著:“複生師、艮寅、羅英……”發出喃喃的夢囈。
唐才常微微一笑,給他脫了鞋子,放下蚊帳,才回到自己房中去安歇。
這時,樓上正廳中的八音鍾已經敲了兩下。夜更深了,萬籟俱靜。隻有馬路上還傳來算命先生當當的鑼聲,敲破了深夜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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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義的時間臨近了。漢口的礄口、六渡橋一帶,漢陽的鸚鵡洲一帶,武昌的大東門一帶,突然增加了無數從附近各州縣湧來的人群。各種各樣的謠言,也在各處街頭巷尾傳播著。官府捕快和起義軍兩邊都在加快步伐,加緊工作,準備著即將到來的一場決戰。
這一天,湘軍威字營統領黃忠浩坐了轎子,過江來拜會張之洞。
張之洞正坐在花廳裏發脾氣。今天,有兩件事令他十分氣惱。上午,他收到了駐日本公使錢念劬從東京打來的電報說,因為清廷已向各國宣戰,而鄂省又已經派兵北上勤王,所以日本政府已經下令扣壓了鄂省向日本軍工業訂購的三萬磅彈藥及鋼銅等原料,不準起運。這使他很惱火。自從北方義和團事起,朝廷向各國宣戰後,迭次降諭,督促各督撫派兵北上,保衛京師。對這件事,他是動了很多腦筋的。開始,他想馬上就派兵前去勤王。因為自從戊戌政變以來,他心中始終擔著幾分心事。他知道,楊銳、譚嗣同、黃遵憲等都是他推薦的。陳寶箴在湖南推行新政,他也是默許過的。梁啟超進京時,路過武漢,他曾經大開中門,隆重迎送。他也曾給早期的強學會、保國會捐贈過大筆款項。想起自己的這些“汙點”,他心裏就戰戰兢兢,生怕朝廷降下罪來。幸虧他及時寫了一篇《勸學篇》,向朝廷表明了自己的心跡和忠誠,受到了兩宮的嘉許,才躲過了那場牽連和災難。他是漢人,很容易招到滿族大員的疑忌;又不像劉坤一那樣,曾經幫助朝廷,剿滅太平軍和撚軍,有過赫赫戰功。所以他居高思危,如履薄冰,對很多事情都很謹慎。他想,朝廷既已宣戰,京城形勢危急,自己身為督撫,當然應該派兵前去應詔。因此,他開始決定早日出兵,想爭個頭功,以博取老佛爺和朝廷的歡心,鞏固自己的地位。誰知,他的勤王兵還沒有出動,就遭到了江督劉坤一等南方各省大臣同僚的責難。他們認為,在義和團鬧事的情況下,派兵北上,與各國開戰,不啻是火上加油,對國家民族不但無益,而且有害。他考慮再三,覺得劉坤一等人的主張也有道理。既然有人出頭反對派兵,他自己也就樂得擁兵自重,用不著派兵去花錢、死人,惹麻煩了。但是,他後來一想,覺得不派兵還是不妥。萬一事後,老佛爺追查起來,就不好辦了。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采取了一個兩麵逢源的手法,一邊悄悄地派湖北提督張春發率領兵勇北上勤王,應付應付朝廷,表示自己對老佛爺和皇上的忠順;另一麵又積極參加劉坤一等發起的東南互保,左一封通電,右一封通電,譴責義和團,主張保護使館和僑民,以換取洋人、南方各省督撫和江南百姓的歡心。他這樣做,自以為是很得計的。誰知,現在竟被日本政府發覺了,不但使即將到手的大批槍支彈藥無法到手,而且萬一傳播出去,露出了真相,人家豈不要責罵自己首鼠兩端,要兩麵手段嗎?
這是使他惱火的第一件事。
吃過午飯後,當他躺在書房內,翻閱各地報章的時候,又發現了第二樁惱火的事。
他看到六月初八日上海出版的《申報》,披露了他同劉坤一等南方各省督撫會銜電奏的文稿,其中有一句“惟各國亦須遣兵北上剿匪”,使他感到十分驚駭,也不知是劉坤一改的,還是《申報》擅加的。他覺得這個問題十分嚴重,無異是要求各國派兵前來攻打北京,大逆不道,形同叛國,朝廷看到後,豈不震怒,降下罪來如何經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