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萍道:“也好。”說著,便用一隻竹籃,裝了一對紅燭,幾炷信香,一疊錢紙,又放了幾個冷饃,準備餓時充饑。寶珠也抱了琵琶。兩人便肩並著肩,出了小店,鎖上門,往陶然亭走去。
自從聯軍進城後,便通令北京城內每戶居民,夜晚必須在門前點燈,白天必須經常打掃門前街道,保持幹淨。所以街道上反倒比先前整潔多了,隻是行人稀少,鋪麵冷落,淒清得很。
他們靠著街旁屋簷下小心翼翼地走著,開始碰到一些洋兵,倒也平安無事;有些洋兵還含笑地向他們招手,顯得並無惡意。可是到了虎坊橋附近,卻突然迎麵馳來了一輛馬車,馬車內坐著兩個西洋軍官,高聲笑唱,顯然是喝醉了酒。馬車從秦萍、寶珠身旁馳過時,忽然聽見車中叫了兩聲:“哈囉,哈囉!”那車便停在他倆麵前,從車上跳下來兩個高大的洋兵,不由分說,就把他倆連拖帶抱,抱到了車上。
馬車又繼續向城北馳去,進了阜城門,拐進一個胡同,停在一個門前蹲著石獅子的門樓麵前。官兵下了馬車,帶著秦萍、寶珠,進了大門。穿過照壁和庭院,裏麵是一個精致華美的四合院。看來這兒早先也是某京官的公寓,如今卻成了意大利軍官的住宅。這兩名意國軍官領著秦萍、寶珠,進了正麵上房,才揮手讓那兩個洋兵退去。
這兩個意國軍官,一胖一瘦,恰成鮮明的對比,那胖的胖得像個皮球,瘦的又瘦得像根竹竿。他倆醉醺醺地躺在沙發上,一邊做手勢叫秦萍、寶珠坐下,一邊用半通不通的中國話,說道:“你們的,坐下。北京的,太寂寞了,沒有舞會、沒有沙龍、酒吧間,也沒有音樂。”又指著寶珠手中的琵琶說:“你的,這個的,會彈?很好很好。所以,我們的,請你們來,玩玩,娛樂娛樂的好。”
寶珠、秦萍這時候才弄明白了兩個外國軍官的心意。他們板著麵孔坐著,誰也沒有吭聲。
那個瘦高個子站起來衝了幾杯咖啡,一杯他自己喝,一杯給那胖子,也拿了兩杯送到秦萍、寶珠麵前。瘦高個兒喝完了咖啡,就打著飽嗝搖搖晃晃地向屋角一張炕床走去。這時候,秦萍、寶珠才發現炕床上還睡著一個年輕婦女。雖說看不見麵孔,但是從那發式頭型和整個身材來看,顯然是長得很苗條、俏麗的。
那女人並未睡著,瘦高個兒去拉她時,她掙脫了外國軍官的手,很敏捷地就坐了起來。秦萍、寶珠一看,兩人心中都同時驚訝起來:這不是北京城內有名兒的大姐秦小玉嗎?可是,他倆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仍然板著麵孔坐著,就像兩尊木偶一樣,誰也不吭一聲。
瘦高個兒拉著秦小玉的手,拖她到沙發上坐下,說道:“你的,不要憂愁。我們,意大利軍官是頂文明的。你應該快樂、快樂。”說著,便將一杯咖啡送到秦小玉口邊,卻被秦小玉皺著眉頭推開了。
原來北京陷落後,秦小玉也不願受外國人的侮辱,便在阜內大街找了個熟識的民戶,改名換姓,躲藏起來。頭幾天,倒也平安度過,無人知曉。誰知時間一久,便被一些街坊無賴發覺了。又有那無恥的漢奸跑到外國軍官這兒來告密,討好,說秦小玉,是北京城的名妓,色藝如何出眾。這兩名意國軍官聽了,自然高興,便帶了兵士,要那漢奸帶路,找到秦小玉藏身之處,將她帶到這兒來了。
秦小玉是今天清晨被抓來的。今天上午,因兩名意國軍官要到天壇英美軍駐地去商量公事,所以隻把她鎖在房中,尚未加害於她。現在,兩名軍官辦完了事,喝醉了酒,醉醺醺地回來了,而且還找來了兩名樂手。他們便準備狂歡一番了。
他們閂上了房門,開動了留聲機,又擺出了滿桌的點心、糖果和餅幹,然後,便要寶珠彈曲子。
寶珠開始猶豫了一下。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彈好還是不彈好。但是,沉思了一會兒,他還是拿起了琵琶,彈了一支《十麵埋伏》。起始時,那聲音切切嘈嘈,低回幽咽,如鐵騎夜行,銜枚疾走,夜露泠泠,泉聲丁東,弦上之音,不絕如縷。大家都屏息聽著,好像生怕失去了那即將斷絕的旋律;誰知他指法一變,霎時間整個樂音卻又突然奔放起來,繁弦密指,八音齊奏,那小小的琵琶上竟好像是奔騰著千軍萬馬似的。正當每個人的心靈都被那悲壯的旋律震懾住時,卻又戛然一聲,聲如裂帛,啞然而止。停了一會兒,兩個軍官才如夢初醒,拍起掌來,一麵豎起拇指,連聲叫道:“中國的音樂,大大的好,大大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