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兩個軍官又要小玉清唱。小玉開始也不肯唱。無奈那兩個外國人執意強迫,她也隻好請寶珠伴奏,雙眉微蹙,滿腹心思,唱了兩段元人薛昂夫的《楚天遙》帶過《清江引》:
花開人正歡,花落春如醉,春醉有時醒,人去歡難會。一江春水流,萬點揚花墜,誰道是楊花,點點離人淚。回首有情風萬裏,渺渺天無際。愁共海潮內,潮去愁難退,更那堪晚來風又急。
屈指數春來,彈指驚春去,蛛絲網落花,也要留春住。幾日喜春晴,幾夜愁春雨,六曲小山屏,題滿傷心句。春若有情應解語,問著無憑據。江東日暮雲,渭北春天樹,不知那答兒是春住處。
秦小玉唱完,兩個洋軍官,更加喜狂了。那胖子怕熱,幹脆脫了軍衣,露出一身肥胖的雪白的皮肉,把腰中佩著的短劍也隨意丟在桌上。瘦高個兒也取下軍帽,解開衣衫,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脯,央著小玉,還要她唱。小玉無奈,隻得又忍痛唱了一曲《朝天曲》,也是那位薛昂夫寫作的:
則天,改元,雌了長朝殿。昌宗出入二十年,懷義陰功健。四海淫風,滿朝窯變,關雎無此篇。弄權,妒賢,卻聽梁公勸。
董卓,巨饕,為惡天須報。一臍燃出萬民膏,誰把逃亡照?謀位藏金,貪心無道,誰知沒下梢。好教,火燒,難買棺材料。
祿山、玉環,子母腸難斷,何須兵變向長安,且向宮中亂,趕得三郎鸞輿竄,連雲蜀道難。內奸,外反,誤卻霓裳幔。
外國人沒聽過這種曲子,自然新鮮。那胖子聽得性起,伸過手來,摟住小玉,就要親吻,卻被秦小玉用力推開,把他推倒在大沙發上,像豬一樣的狂笑狂叫起來。小玉剛剛掙脫起身,卻又被那瘦高個兒的外國軍官攔腰抱住,一邊在她身上亂摸,一邊伸出他那刮得光光的嘴唇,在她頭上,頸上,胸前亂嗅。
這時候,秦萍、寶珠坐在一旁,還來不及考慮應該怎麼辦,隻見那秦小玉已經從桌上拿起那把短劍,用力地向那瘦高個兒的胸膛上猛插進去。那瘦高個兒全身陡地一顫,哎呀了一聲,立即倒了下去,在地板上掙紮著。秦小玉嚇得麵色蒼白,丟下了短劍,抓住兩鬢的頭發,睜大雙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那胖子從沙發上爬起來,見小玉殺了他的夥伴,馬上怪叫一聲,向小玉猛撲過去。這時,寶珠飛快地搶起了那把短劍,一邊猛力向那胖子的心口刺去,一邊高聲喊道:“小玉,你快走!”
胖子倒下去了。然而,逃走已經來不及了。當秦萍拖了小玉,衝向門外時,一隊意大利士兵已經聞聲趕到。
秦萍拉著小玉跑在前麵,寶珠抱著琵琶跟在後頭。他們剛剛衝出房門,跑到小小的庭院中,十幾支槍口就對準了他們,開槍了。秦小玉第一個倒下去。她倒在一叢盛開的月季花蔭下,死得很平靜,很安詳。
寶珠中彈後,捫住傷口,回頭看了秦萍一眼。他想說一句什麼,但是,死神已經奪去了他最後的語言。他仰麵倒在庭院正中。也許是血已經流盡了吧,他的臉看上去是那樣潔白,就像是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就的一般,比他生前似乎顯得更加白皙,也更加俊秀,更加美麗動人了。
秦萍是最後一個死去的。他手中還沒有丟掉那個小竹籃。他倒在地上,看了看籃中的香燭,忍住傷痛向寶珠身邊爬過去,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看了一眼晴朗的北京的天空,最後才搖晃著,倒在寶珠身上。他倆的血在一起汩汩地流著,滲入了他們親愛的故鄉——祖國的心髒——北京的土地。
他們都是微賤的人。秦小玉更是一個為生活所迫,墜入火坑的青樓女子。但是,他們都是中國人。在外國侵略者麵前,他們終於保持住了自己的清白和民族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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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香山,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正是看紅葉的好時候。
大刀王五躺在森玉笏邊小僧寮裏的禪床上,正望著窗外的滿山紅葉出神,心情十分苦悶。
前年,譚嗣同的被害,已經使他在精神上受到了一次沉重的打擊,大病了一場。今年,義和團大鬧京津和眼前京師的陷落,更使他感到無限的悲憤,五內如崩。他是一個熱心快腸、扶危濟困,急公好義的俠義男兒,一生為人間不平事,拔刀相助,萬死不辭。現在,他年紀已經老了,精力也漸漸衰退了。直到白發垂暮之年,他才逐漸明白了一個真理:自己一生奔走,那都是徒勞的。一人救人,眾人殺人;救人者少,害人者多。結果,在他的晚年竟然親眼看到了這樣一場人間的奇禍。多少無辜的黎民被屠殺,多少無辜的婦女被淩辱!像譚嗣同那樣清正潔白、憂國愛民之人竟慘遭殺戮;而像榮祿、剛毅那樣狡猾貪橫之人卻又享受榮華。這世間難道還有公理嗎?他感到既惶惑又苦惱。精神上的裂痕同時也就帶來了體力上的衰頹。他隻好再次住到他的好友、香山森玉笏寺院的住持水心和尚這兒來,靜養幾天,想讓荒山古寺的暮鼓晨鍾,衝淡衝淡他內心的俗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