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1 / 2)

他倚為幹城柱石、奇貨可居的義和團土崩瓦解了。他極端蔑視和仇恨的洋人,已經長驅直入,占據了北京城。他的百萬家產已經全部化為烏有。他倉皇逃命,扈駕西幸,連他的獨子誌敬都不願跟他同行。現在隻剩下他孤身一人,帶著一名老仆,一名書僮,流落在這無名小鎮之中,忍受著寂寞和淒涼。這些痛苦都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目前的政局。萬手所指,眾怨所歸,他簡直已經成了朝野上下,舉國痛恨的公敵。全國的報章都在斥責他。奕劻、李鴻章、榮祿等留守大臣和劉坤一、張之洞等南方大臣都在參劾他。八國聯軍更是指名索要他,把他和載漪等一道列為這次肇禍的罪魁禍首。中外輿論都一致要求對他實行重刑,以示嚴懲。他這條老命就像一支風中的殘燭,正在大風的撲擊下,搖搖欲滅,處於巨大的危險之中。

開始,他還有點希望,以為老佛爺是信任他的,會保護他,饒他一命。可是,昨天他在西安聽到的消息,卻給他當頭潑了一瓢冷水。在聯軍統帥瓦德西堅決要求和全國輿論的巨大壓力下,老佛爺也已經讓步了,同意賜莊王載勳自盡於蒲州,流端王載漪,輔國公載瀾於新疆,又殺毓賢於蘭州,賜英年、趙舒翹自盡於獄中。莊、端二王乃宗室覺羅,金枝玉葉,先帝嫡孫,太後貴戚,都不免於誅戮,自己罪孽深重,也就更加難以活命。

自從逃出北京以來,他日夜憂懼,滿腹羞愧,加上旅途勞頓、饑寒交迫,一生未曾受過這樣的苦處,早已身染重病,行動不便。聽到上述消息後,他更加惶恐不安,連忙要老仆雇了輛騾車,茫無目標地逃回到這侯馬鎮上來。一到侯馬鎮,他就全身癱瘓,不能動彈了,隻好找了這家地主莊院住下,苟延殘喘。

羞辱和死亡同時威脅著他。他氣息奄奄,但心裏卻還是明白的,躺在床上,也仍然可以覺察到自己正在蒙受著的羞辱。他住在這裏,小鎮官員誰也不來看望他。不僅無人供給柴米,而且出錢購買,也無人賣給。他活了六七十年,何曾受過這樣的冷落,吃過這樣的菜飯?回想當年,坐鎮山西、巡撫東南、入掌軍機、官高一品,到哪兒不是前呼後擁,跪迎跪送,錦衣美食,山珍海味,有多少人巴結奉承?如今竟落到這等地步,殘羹冷飯都難以到口,還要聽一些冷嘲熱諷,真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嗬!他感到又氣又恨,那病情也就更加嚴重了。

今天早飯後,又有幾個青皮後生,可能是鎮上學堂裏的學生,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跑到他的窗下來讀報,一個後生念的是本年六月初五日的上海《申報》:

夫剛毅入樞密,掌軍機,朝廷之上事無巨細,皆參知之、翼讚之,乃惑於邪教,誤為良民,信其能滅洋人,妄思翦滅各國,陰實欲縱拳匪以與洋人為敵,卒至禍變起,釁端開,時局糜爛,岌岌可危,皆剛毅一人之罪也。剛毅何得而辭其殺?

另一個後生則念《中外日報》:

榮祿剛毅並以夤緣貴顯,得至大官。榮給事內廷,恭親王尤狎之。剛浮沈部署,遠不能及。迨得政後,其意反抗皇上,故太後因而用之,其寵任遂與榮埒。大抵榮險而巧,剛悍而愎;每欲舉大事,則榮陰謀於室,剛大言於朝;榮起於但貪富貴,剛出於有所憾恨。此其顯殊也。至其同為國賊,同釀國鍋,則二人之所共謀,雖及沒世不能別也。

剛毅越聽越氣,頓時昏迷過去。突然他眼前浮現出了幾個黑影,陰風習習,冷氣森森,慢慢逼近他的床前。他感到懷疑,想喊,又喊不出聲來;定睛一看,原來是譚嗣同、康廣仁、林旭、劉光第、楊銳、楊深秀等六君子,正站在他的床前,麵含冷笑,怒視著他。這時他才猛然記起,今天正是八月初六日。他想這些鬼魂一定是索命來了,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又驚又怕,悔恨交集,胸口一陣痰急,終於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吐出了最後一聲呻吟。

當內監捧著西京行在皇太後和皇上“賜剛毅自盡,追奪原官”的詔諭,趕到侯馬鎮來時,剛毅已經咽氣多時了。他逃脫了國法的製裁,卻在深刻的內心懲罰中痛苦地結束了罪惡的一生。

在剛毅去世的同一時間,他的好友和忠實的追隨者軍機大臣、刑部尚書趙舒翹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趙舒翹原來不過是一名小小的主事。他是靠迎合上峰、善說假話而躋攀高位的。戊戌後,慈禧立大阿哥,欲廢黜光緒,重新垂簾聽政,獨攬大權。“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全國輿論一致反對。慶王奕劻、大學士榮祿等都不敢輕言附和。趙舒翹也明知其中奧妙,卻偏偏迎合慈禧的心意,出麵稱賀道:“賴社稷之靈天下臣民有主矣,複何疑,臣猶恨其晚也!”好像立了溥儁這樣一個十六七歲的頑皮孩子,中國就有了聖君和希望似的。今年,朝廷派他同剛毅一道去涿州考察義和團的情形。他內心對義和團是很反感的,認為這些人都是“亂民”,縱容不得,會給國家釀成大患。但是,當他看到剛毅很信奉義和團的法術,發現太後等有重用義和團之意時,他又馬上改變了態度,迎合太後和剛毅的心意,極力保薦義和團可用。北京未破時,義和團抓了百多名河南逃荒來的農民,目為白蓮教,送刑部治罪。趙舒翹身為刑部尚書,熟知律令,明知所謂證據的服裝刀槍等都是災民們要猴戲、雜耍用的,但是他因害怕載漪、剛毅等人的壓力,竟葫蘆定案,一次殺害了兩百多名無辜的男女災民。正由於他有這樣一套善於逢迎權貴的手段,所以他由一名刑部主事,幾年間就當上了刑部尚書,成了六部正卿,官運亨通、青雲直上,享了不少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