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英說:“慢著,柳哥這個意見很好,我也早就有這個意思了。不過,既要結為異姓兄弟姐妹,就要敘一個齒,以後才好稱呼,不能再胡叫亂喊。你們看怎麼樣?”
大家聽了,也都說要得。秦芹就找來一張紅紙,問明了每個人的出生年月,按年齡大小依次寫在紅紙上。男的次序是鄧繼揚、嚴柳、羅英、四黑、秦芹;女的次序是林紅焰、金鳳、憶紅、蓮香。
然後,一起在香案前磕了頭,盟了誓,從此,結為異姓兄妹,終生永不叛離。
眾人既已結拜,也就更加親密無間了。吃了餞行酒,大家才分頭散去。羅英、憶紅卷了譚嗣同遺容,交給四黑、蓮香,要他們好好收藏。這且不表。卻說羅英、憶紅一路車船,晝行夜宿,也不需細說。到了武漢後,他們本應直接搭船去長沙的。羅英卻要在嶽陽靠岸,改從旱路去瀏陽。憶紅知道他是懷念譚嗣同,要重溫一番舊日情景;加上她自己也很想看看嶽陽樓,便依從了他,在嶽陽上了岸。
他們進了嶽陽城,仍像當年一樣,先到望湖樓去訂了那間當年住過的客房,再去逛嶽陽樓。嶽陽樓前的景色依然如舊。八百裏洞庭湖也仍然是渾無際涯,氣象萬千。但是睹物傷情,卻隻是令人備增傷感,一切景物都好像失去了光彩。他們覺得甚是無味,便怏怏地回到了店房。誰知回到店房,卻又碰著了一樁巧事。他們剛進店房大門,就聽見人們在紛紛議論說:“張公子來了!張公子來了!”
羅英十分詫異,不知是哪位張公子?趕上樓去一看,隻見對麵那間當年張立人住過的房間裏,果然住進了一位貴人。問了茶房,才知道真的是張立人來了。他又驚又喜,急忙整整衣冠,到對麵房中去會故人。對麵房中,不像上次那樣有佩詩佩畫等許多俊童美仆,卻隻有一名上了年紀的老蒼頭,正在一個特製的小爐灶上煎藥。
那老蒼頭問明了羅英,聽說是公子的熟人,忙帶他到裏間房內去見公子。
裏間房內,錦衾羅帳,鋪設華麗,豪華勝過當年,但張立人卻獨自一人悶懨懨地躺在床上出神。羅英留神細看,隻見張立人比上次已經憔悴多了,算年紀不過才三十出頭,看樣子卻十分蒼老,麵色蠟黃,形容消瘦,臉上手上的皮膚都已經起了雞皮皺紋,太陽穴和手腕上也隱隱露出了青筋。
張立人聽到老蒼頭通報後,掉過頭來,用一雙沒精打采的眼睛,望了望羅英,等到他認出是誰來了時,蒼白的臉上才泛起了一點兒笑容,並且點頭示意,要羅英到床邊去坐。
羅英坐到床前,詢問張立人的病情。
張立人苦笑了一下,說道:“不行了,我活不長久了,現在就靠藥物保著。你看,出門都還要帶著藥罐走哩!”
原來這幾年張立人越來越頹廢了。隻因他酒色過度,終日沉湎於豔婢姣童、聲色犬馬之中,把身子掏空了;去年又害了一場大病,從此咳嗽、咯血、遺精、盜汗、頭暈耳鳴、雙目發黑,一兩年之間,就把個活潑潑的青年公子變成了這等模樣。現在,他心力交疲,精神委頓,不得不把那些俊童愛妾都遣散了;經常臥病在床,奄奄一息,每天守著個藥爐過生涯。他因知道自己死期已近,懷念舊友譚嗣同,所以特地雇了一乘轎子,帶了幾名老家人,到這兒來憑吊一番。不想竟在這裏見到了羅英,如此巧合,反倒更加勾起了他對舊日生活的憶念。他也感到又驚又喜。但是他病情難支,連掙紮著想坐起來都很困難,也就隻能躺在枕上淒然相對了。
羅英默默地坐著,張立人剛拉住他的手,就猛烈地咳嗽起來,示意想吐。恰好這時老蒼頭又出去煎藥去了。羅英見他病得如此痛苦,內心也十分同情,忙將床前那鏤銀雕花的唾盂端過來,又輕輕地將他上身扶起,將唾盂送到他的麵前。張立人立即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濃痰,那痰中帶著一縷縷血絲。
張立人重新躺到枕上,鬢發蓬鬆,滿頭虛汗,額上的青筋也都一根根地暴露了出來,喘息了半天才逐漸換過了氣兒。
喘息平靜後,張立人睜開失神的眼睛,歎了口氣,望著羅英道:“唉!活著真沒有意思啊!自從複生死後,偌大個中國,連一個能同人講幾句心裏話兒的人都沒有了,這樣的生活又有什麼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