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把煙杆往地上一頓,低聲說道:“怎麼沒有看見?兩位客官不要對外人講,您們二位住的那間小房,就是當年譚七先生住過的哩。說來您不信,我們店後有棵月桂樹,往年長得不知有多茂盛,年年九月,香飄十裏,可是自從譚七先生被害後,這棵月桂樹竟忽然枯死了。您說奇怪不奇怪。真的是草木也有情,也懂得氣數哩!”說完,他磕掉了煙灰,把旱煙杆往腰帶上一插,到廚房中洗腳去了。
吃罷夜飯,店家都已就寢。小鎮上靜悄悄的。羅英和憶紅躺在小樓上,聽那北風在窗外呼嘯。他們熄了燈,遙望窗外,窗外是一片漆黑,連不遠處的汨羅江水也好像被冰雪封凍了似的,看不到一點兒閃光。
二更以後,開始下起雪來了。憶紅已經睡著,羅英卻輾轉反側,不能入夢。他披了一件綢麵羊裘長袍,輕輕地下了床,打開房門,站在房門外的欄杆邊,向大風雪中的原野眺望。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像千萬隻白色的蝴蝶,在無邊的黑暗中翩飛;又像千萬隻蜜蜂在寂靜的夜空中發出嚶嚶的聲響。
落雪的夜是黑暗的。除了滿天雪花,整個宇宙都模糊成一片,被混同起來了,看不見天,看不見地,也看不見原野上的一切生命和景物,給人一種洪荒之感。
突然,他的眼前出現了奇跡:
汨羅江明朗起來了。
江邊長著芳草,江中泛著銀波。
一隻古老的木蘭舟,從汨羅江上遊飄遊過來了。
木蘭舟上站立著兩個人。是的,的確是兩個人。
蘭舟越來越近,人的容顏笑貌也越來越看得清楚了。
那是七爺!那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七爺啊!
他看得十分清楚,還是那高高的頎長的身材,還是那朗如皓月、微微有些清瘦的麵容,還是那瀟灑俊逸的風度和開朗親切、和藹可親的神情,一切都同當年一模一樣啊!
可是,另外那一位古人又是誰呢?他還來不及細想,七爺手中拿著一支素心蘭花,已經在向他招手了。
他激動起來,再也按捺不住,張開雙臂,就向那木蘭舟奔去……
他撲倒在小樓的欄杆上,欄杆上越來越厚的雪花,凍僵了他的手。
當他再一次睜開眼來時,卻什麼都沒有看見了。芳草和江水,汨羅江和木蘭舟,還有他日夜思念的親人,這一切都消失了。悵望長空,依然是茫茫的飛雪,無邊的黑暗,一個混沌的世界。
他失望。他痛苦。他急忙跑回房中,把憶紅喊醒,把自己剛才親眼看到的一切,講給她聽。憶紅卻不相信。她說:“哪會有這樣的事?一定是你思念太甚了,才產生了這樣的幻境。”
羅英自己也無法解釋。這時,夜已深了,山村荒雞已經開始鳴叫。他隻好上床入睡,直到天快亮時才進入夢鄉。
第二天醒來,窗口格外明亮,好像是出了太陽似的。他們起床一看,隻見滿地都是白雪,小店的屋簷上、窗欄上,欄外的樹枝上,也都堆滿了幾寸厚的雪花。
羅英想著昨夜見到的情景,仍然不肯離開這裏。他提出要去看看汨羅江。
憶紅說:“這樣大的雪,怎麼好去遊江?”
羅英道:“雪大有什麼要緊。古人說,踏雪尋梅,又說‘騎驢過小橋,人比黃花瘦’,還不都是雪天郊遊麼?”
憶紅笑道:“好啦好啦,我看你也是這兩年讀書太多了,快讀成詩癲子啦。”
羅英也笑著說:“你說得對,曆代詩人又有幾個是沒有幾分癲氣的呢?隻不過我是永遠做不成詩人的罷了。”
憶紅也是個愛動的人,便也騎了馬,裹了件大紅狐皮鬥篷,跟羅英一道去看汨羅江、屈原墓和屈子祠。
汨羅鎮離汨羅江不遠。他們騎著馬兒,踏著遍地新雪,過了江橋,再走了裏把路,便按照店家指引的路徑,上了一座小山。小山上果然有幾座古墓,墓前石碑上都刻著“楚三閭大夫之墓”等幾個大字。他們下了馬,在鬆林中尋找,又找出了幾座三閭大夫墓。最後一數,總共有十二座。後來他們問了店家,才知道這些是後人愛護前賢,怕有人盜墓,而故意建造的疑塚。
他們在屈原墓地憑吊了一番,又上馬沿江去看了望爺墩、玉笥山、騷壇、滄浪亭、濯纓橋、屈子祠等有關屈原的遺跡。冰天雪地,到處都沒有行人,隻有屈子祠中,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道,坐在爐火旁邊煨芋吃,見了羅英二人,也不答話,實在寂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