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英站在屈原故宅前麵的小山上,眺望汨羅江景,但見千裏荒江,萬裏雪封,人蹤絕跡,鳥獸潛形,一片淒涼景象,怎麼也找不出昨夜見到的那種碧水芳草,蘭舟容與的人間仙境。他惆悵極了,正欲上馬下山,忽見遠遠山道上轉出兩乘青油小轎來,後麵還跟著幾名家人,有的騎驢,有的步行。他和憶紅都感到很奇怪:這樣大的風雪天,有誰竟坐著轎子跑到這種荒僻地方來幹什麼呢?
轎子到了屈子祠門口才落轎。後麵小轎先停了下來,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鬟走下轎來,連忙跑到前麵轎前去揭起轎簾,那轎中便走出來一位二十餘歲的時裝女子。這女子出轎後,先站了一會兒,望了望江景,風度瀟灑,舉止超逸,竟不像那班富貴人家的太太小姐。羅英正在納悶,憶紅已經認出了那女子是誰,驚呼了一聲“秋姐!”便快步迎了過去。
那女子果然就是秋瑾。她見了憶紅、羅英也十分歡喜。三人相見後,忙進寺去,找了個地方,坐下談話。
原來秋瑾自上次他丈夫王廷鈞捐了個吏部主事後,就一直跟他丈夫一道住在北京,直到今年,因義和團起事,才逃回湘潭來避難。現在,八國聯軍已經撤走,慈禧和皇上已經回到北京,朝廷事多,吏部已多次來函催促,要王廷鈞年前趕到北京去視事。秋瑾是已經立下了出國留學的誌向的。這次到京後,她就準備同她的好友吳文瑛女士一道,到東洋日本去求學,然後回國來振興中華,建立民國,決不願再和庸俗的王廷鈞一起,過那種酒囊飯袋、醉生夢死的生涯。因此,她知道這次離湘,將成永訣,今後可能再也不會回到這兒來了。
湖南是她的第二故鄉。她的青春年華正是在這兒度過的。但是,她對湖南並不太留戀,惟一令她留戀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古代詩人屈原,一個就是她的好友譚嗣同夫婦。
她是很愛詩的。在湖南住了多年,竟然一直沒有機會到汨羅江來憑吊一下這位古代最偉大的詩人屈原,她感到十分遺憾。
她又是十分尊重友誼的。譚嗣同夫婦慘遭不幸,先後去世,她也一直沒有機會到他們的墓前去看看。這件事,更令她長期負疚,難釋於心。
所以,在即將離湘北上之前,她下定決心還是要來了結這兩個心願。她想首先冒著大雪,趕到這裏來看看,瞻仰一下古詩人的遺跡;然後再趕到瀏陽去,給譚嗣同夫婦掃掃墓,整修墓廬,樹立碑碣,盡一盡故友的情誼。
聽見秋瑾說明了原委,羅英、憶紅都萬分欣喜,並且很欽佩秋瑾的詩人情懷和堅貞友誼。他們正好結伴同行。遊覽完了屈原的遺跡後,他們一行人,便騎馬的騎馬,坐轎的坐轎,直奔瀏陽而去。
在路上,羅英談起他的夜間所見。秋瑾笑道:“你不要迷信,那都是幻覺。當一個人感情過分激動,思念過分殷切時,出現這種幻覺是很可能的。不過,你的幻覺卻很有趣。汨羅江中的木蘭舟上站著兩個人,一位是你們七爺,那一位自然就是屈原老夫子了。譚先生會同三閭大夫站在一起嗎?你這幻覺真是太有趣了。當然,他們確有某些相似之處。他們都是偉大的愛國者,都是純潔、高尚的誌士,都是坐能著述,起能躬行的人,而且又都有著坎坷的、不幸的遭遇。屈原培養了宋玉、景差那樣的詩才,開了神州二千年的詩風。文采光芒,複生固然是無法比擬的;但是,複生也培育了不少人才,悟庵已經犧牲了,力山下落不明,這都是很可惜的。可是,還有蔡鍔。艮寅這孩子我見過,我覺得他將來一定是很有作為的,一定能作推翻專製的鬥士,為複生報仇。而就複生的義烈和思想的鋒銳與魄力來說,與靈均相較,也並無愧色。小英子,你能夠產生這樣的幻覺,大概是快要做詩人了吧。這樣說來,屈大夫有宋玉,譚先生有你,也就更多了一個相同點了。”
憶紅也在一旁拍手笑道:“阿彌陀佛!這下可該心服口服了吧!我原以為就隻我一個人那麼說,這下我們的有學問的詩翁秋瑾姐也這麼說了,看你還能強嘴?”
羅英被她倆說得滿麵緋紅,笑道:“秋瑾姐,你怎麼也編排起人來了。”
秋瑾道:“我怎麼編排你,把你比宋玉比低了嗎?有些文人總喜歡貶低宋玉,我就不服氣。宋玉不但是我國婦孺皆知的美男子,還是我國最早的有名兒的品行端正的大詩人哩。”
羅英也不答話,笑著用腳跟撞了撞馬腹,那馬便奔馳起來,跑到前麵去了,身後傳來的是秋瑾和憶紅的爽朗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