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奈月來告訴李富貴的,奈月到山上去,轉一轉,眉頭皺到一起。樹枯了,她對李富貴說。李富貴沒有答,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樹枯了,再不澆水,會枯死更多。李富貴還是沒有答。奈月就不再說話了,她坐下,坐在李富貴的對麵,兩人間隔著一張桌子。奈月看著李富貴,李富貴不看她。

上了高中後奈月就經常這麼看李富貴,他們是同班同學,都在尚幹鎮中學寄宿,一星期才能回桃花村一趟。回村的路上李富貴總在不停地說著話,學校裏的,班上的,老師的,同學的,各種各樣的事李富貴都知道,李富貴是校學生會副主席。奈月看著他,一直看他。沒有比奈月更不愛講話的女孩了,奈月一天講不了幾句話,除非萬不得已,她根本不想開口。高中三年,他們一起走了三年,李富貴一路喋喋不休說了三年。三年後,李富貴沒有考上大學,雖然惋惜,卻沒有人奇怪。李富貴表現好,品行好,組織能力好,學習成績卻是一般般的。奇怪的是奈月,奈月也沒有上錄取線。奈月數理化很好,好得全年段從沒有人敢跟她比高低,可是,奈月也沒考上。新學期開始時,奈月到學校繳了錢,打算再補習一年。李富貴卻不補習了,他承包了村裏三百六十畝荒山,要種樹。奈月來勸他,也說不出什麼話,隻是看著他,說,去吧,你去吧,去補習。李富貴不聽,扛起鋤頭就上山。奈月返身去了學校,把書包收拾了,把東西收拾了,回到桃花村。

奮玉很生氣,奮玉是奈月的父親,也是桃花村的支書。奮玉跺一個腳,全村都要震動三天。但是奮玉拿奈月沒有辦法,奈月低著頭,一動不動,什麼話都不應,臉上也什麼表情都沒有。最後奮玉說累了,罵累了,轉身走掉。這是奈月的絕招,以柔克剛。以後關於外出打工,關於出嫁等等諸事,奈月也都是采取類似的辦法,無論你怎麼說,她就是不外出,就是不出嫁。現在奈月也29歲了,桃花村有這麼大沒結婚的男人,但沒有這麼大歲數還沒出嫁的女人。奈月一天天老了,臉上起了黑斑,有了皺紋,還有些發胖,但她不出嫁。

奮玉為奈月的事找過李富貴,那時山上的樹剛長到齊人高,李富貴從信用社貸出的錢還遠沒有還清,所以根本看不出李富貴會有發起來的一天。你跟奈月的事怎麼樣了?奮玉問道,臉上顯然掛著幾分不情願。李富貴撓撓頭,眼睛一眨一眨的,沒明白。你究竟跟奈月的事怎麼樣了?奮玉又問,聲音提高了很多,鼻孔也張大了,兩道粗氣重重呼出。李富貴繼續撓頭,然後問:什麼怎麼樣了?奮玉破口大罵,後來在很多場合,一有人提起這個話頭,奮玉就破口大罵,奮玉說他媽的,簡直太他媽的了,我操你媽的李富貴!

李富貴挑著擔子走在雨中,腳下的膠鞋底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脫落了,留在爛嘰嘰的土裏。李富貴赤著腳,走得很快,閃電一樣快。他很久沒有赤著腳走路了,有了錢,他足以買很多鞋,皮鞋、運動鞋都買得起。我操你媽的李富貴,奮玉當初是這麼罵的,奮玉那張憤怒的臉在雨中慢慢現了出來。李富貴那天不知道奮玉為什麼憤怒,剛開始真的不知道,頭都快撓破了。奈月是他的同學,他們一起從學校往桃花村走了三年,那又怎麼樣了呢?奈月是奈月,李富貴是李富貴。奈月長得不難看,隻是屁股大了點,相當大,腰那個部位一結束,往下陡然就麵積巨增,盛大的肥肉在那裏堆積如山,劃出一左一右兩道大弧線,宛若兩個括號。奈月在學校的外號就是屁股,大家背地裏都這麼叫她,那個屁股怎麼怎麼,那個屁股又怎麼怎麼,聽的人都知道說的是誰。不過,即使是這樣,奈月也不難看,而且奈月是奮玉的女兒,這一點別人看來很重要,隻是李富貴沒覺得重要。為什麼一路上要說那麼多的話呢?因為李富貴愛說話,因為路上沒其他人可說。李富貴一直沒有從性別意義上看過奈月,奈月是同學。這麼大的雨,天地白茫茫一片,眼都睜不開,李富貴這時候想到的奈月仍然是同學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