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近來身體發胖,特別畏熱。他脫了袍褂,正躺在一把湘妃竹靠椅上,讓一個親隨馬弁,給他洗腳。他明早就要回小站去了。這次進京來,他的收獲是不小的:皇上破格提升,讓他以兵部侍郎候補,這種特恩一般人是很難獲得的。另外,朝中的許多大臣,也都給了他不少賞賜,剛毅贈的是一對金元寶;李鴻章的親家楊崇伊贈的是一個赤金鼻煙壺;李鴻章自己也贈了他一塊當年訪問歐洲時帶回的金表;惟有慶王爺的禮物特別,和榮祿一樣,竟給他送來了一名北京的名妓秦小玉和四樣宮禮。此刻,秦小玉就正在他的臥室中等待他前去幽會。
看來,朝中的新舊兩黨都在爭取他,這使他的心情感到既陶醉又矛盾。早兩年,在國際國內新的潮流影響下他也曾有過一股憂國憂民和誌在維新的激情,同時,也有過一些幻想和抱負。但是,隨著歲月的消逝,他的許多幻想都逐漸破滅了,熱情也逐漸冷卻了。仕途的升沉、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是最能消磨人的意誌的,而權勢和安樂又更加使人迷戀並扭彎人的靈魂。這兩年來,他離開了北京,住在小站練兵,接受新的思潮少了,手中的實力和權勢大了,對世事的態度也逐漸趨向冷靜了。他在小站新軍中,已成了絕對的權威,一呼百諾,權力是很大的。在他那個小天地裏,他就是一個萬能的暴君和獨裁者,幾乎沒有什麼事情是他不可能辦到的。無限的權力帶來了巨大的腐蝕。這次來北京,榮祿讓賽金花與他作伴,在他的靈魂發酵的過程中,又增添了一粒甜甜的酒藥,進一步擴大了他的享樂主義的生活視野,使他在墮落的道路上又前進了一步。現在,慶王爺又送來了一個秦小玉。他已經不會再像在火車上乍遇賽金花時,那樣驚異、緊張和手足無措了。他已經逐漸習慣並準備好了要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命運所給予他的一切恩賜。他還幻想什麼呢?維新?變法?這些都是曾經吸引過他的美好的字眼。但是,這一次進京,他已經完全看到了:混亂、可怕的混亂!舊的黑暗尚未掃除,新的黑暗已經呈現出更可怕的麵貌來了。如果說少數混蛋和惡棍的統治是可憎可怕的;那末,更多的混蛋和惡棍的統治就更加可憎和可怕了。難道這就是人們所期望的維新嗎?去他媽的蛋吧,他要躲回到自己的窩巢中等待時機去了,好運不是已經在向他招手了嗎?
他用腳尖輕輕踢了踢那個馬弁,催他快洗,已經快二更了。北京的美人兒秦小玉還正在小房中等候他哩,他要去歇息去了。
這時候,門公忽然揚著一張名片急急忙忙進來通報道:“軍機處譚大人有緊急公事來見,不等傳請,就下了車,到客堂等候著了,請大人快去接見。”
袁世凱接過名片一看,知道這位譚軍機就是皇上新擢升的軍機章京譚嗣同,乃是皇上近臣,督撫公子、朝廷新貴;深夜來訪,必有要事,不敢怠慢。他急忙揩幹了腳,穿好鞋襪官衣,走到客堂來迎接,隻見譚嗣同神情激昂,正在客堂中來回蹀躞。他還隔老遠便高聲說道:“複生君久候了!”急忙跨進客堂與譚嗣同見禮。譚嗣同一見袁世凱,也連忙拱手,首先祝賀他榮升以兵部侍郎候補,並稱有緊急機密要事相商,要求屏退仆丁,入內室密議。
袁世凱心中納悶,但也不敢怠慢,忙命左右親隨馬弁,一律退去,並將譚嗣同引入內室,掩上門窗,然後坐下談話。
剛剛坐定,譚嗣同也不客套,便單刀直入地問道:“足下此次麵聖,談話甚久,但不知足下以為皇上為如何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