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事情就此了結,陳錦卻又主動來大船上拜訪,半句不提東佘山居之事,隻談昔日笑傲海上的風雲歲月。鄭芝虎遂暫時將他留在船上,想等事情平息後再說。
不料又出了林雪被綁一事。鄭芝虎收到勒索信時,見信中隻要財物和陳錦,便猜到事情與白麵師徒無幹,遂請吳孟明撤銷通緝告示,自己則趕回渡口,找陳錦商議。
陳錦看信後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此次南下中原,從未露出過馬腳,更不要說泄露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人要綁架林雪,利用鄭芝虎來對付他呢?一時想不通其中究竟,然也不能撒手不管,遂慨然道:“事情既然是因我而起,我願意用我自己換回林雪娘子。”
鄭芝虎正是要等他這句話,當然也不能輕易放過綁架者,遂暗中做了安排。他也猜到官府會派人監視他的行動,遂命手下人穿了自己衣服乘船往南去,果然引得錦衣衛校尉王福祿追了過去。
提早到荷花村後,鄭芝虎命侍從埋伏在暗處,引箭待發,自己則與陳錦攜了財物,提燈站在大柳樹下。然而當他看到出現的人竟然是白麵和獅峰時,意識到不對勁兒,遂立即發出信號,令侍從射死了獅峰,圍住白麵。
鄭芝虎講完經過,道:“之後的事情,丁巡檢應該比我更清楚。實話說,這次的事情,實在太出人意料,還要多謝吳同知派丁巡檢相助,不然的話,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頓了頓,又問道:“吳同知是怎麼知道我去了荷花村呢?”
吳孟明道:“是有人寫信告訴本官的。這個人,就是寫勒索信給鄭將軍的人。”
鄭芝虎驚愕異常,一時也不明白究竟,便問道:“丁巡檢有沒有發現柳如是的蹤跡?”丁慧生道:“沒有。難道鄭將軍知道她的下落?”
鄭芝虎搖了搖頭,道:“我怎麼會知道?不過剛才林雪醒過來了一會兒,說了一句‘箱子……他們把隱娘塞進了箱子……快……快去救她’。”
吳孟明道:“什麼箱子?”鄭芝虎道:“我也不知道,林雪說完這句話後就又暈過去了。”頓了頓,遲疑道:“不過,我猜柳如是應該是凶多吉少了吧。”
張岱驀然從癡傻中驚醒了過來,問道:“你說什麼?”
鄭芝虎道:“通常將人塞進箱子,都是要沉屍水底,我們以前在海上……”忽想到自己已是大明官員,再提及昔日的海盜惡行不妥,便頓住話頭,道:“吳同知,林雪受驚不小,我想帶她回船上休養。不過我保證會配合吳同知調查,需要我時,派人來知會一聲即可。”
吳孟明本就不敢動鄭芝虎,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忙道:“當然可以。
丁巡檢,你親自帶人護送鄭將軍去碼頭。”送鄭芝虎出去,見張岱還愣在原地,便過去安慰道:“張公子,你也不要太傷心,等天一亮,我就派人去打撈箱子,看能不能找回隱娘的屍首。”
張岱聽了這話,愈發悲從心來,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聽見耳邊有人輕聲叫道:“張公子!張公子!”
張岱呻吟了一聲,問道:“是隱娘嗎?”柳如是應道:“是我。”
張岱緩緩睜開了眼睛,卻見陽光射窗而入,柳如是坐在光影中,看起來又憂傷又聖潔。
張岱道:“我……我死了嗎?”柳如是道:“張公子活得好好的,怎麼說起糊塗話來了?”
張岱道:“你……那你……”悚然而驚,坐了起來,吃驚地望著柳如是。
柳如是道:“張公子放心,我不是鬼,我沒死。”
張岱忙搶過她的手握住,果然是溫的,這才略略心定,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林雪說看見你被塞進了箱子,我還以為……”
柳如是歎了口氣,道:“我的確被塞進了一口箱子中,我也以為我這次死定了。”
原來她在飲食店後院被一男子製住後,那人隨即輕聲道:“柳娘子別聲張,是我。”卻是景氏三兄弟中的景二。
柳如是掙紮了幾下,景二便主動鬆了手,退開一步,道:“適才冒犯了娘子。不過我不能露臉,隻得如此。”
柳如是滿腹狐疑,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麼?”景二道:“師傅派我來尋娘子,務必要請娘子去見他老人家,他有一件大事要告訴娘子。”
柳如是問起林雪,景二茫然不知林雪是誰,並對天發誓稱沒有綁架人質。
柳如是微一思索,即應景二懇求,隨其來到府城穀陽門外一艘貨船上。下來底艙,白麵師徒果然都藏在此處。
柳如是道:“白大叔,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們既然沒有綁架林雪,為什麼要逃走呢?”白麵道:“不是俺們想逃走,是有人強迫俺們逃走。”
柳如是大為詫異,問道:“是誰?”白麵道:“這個說來話長,稍後再說無妨。今日俺找柳娘子來,是因為之前柳娘子認定是俺殺了一線綠,俺想就這件事向娘子當麵交代清楚。”
柳如是忙道:“我已經知道真相了。實在抱歉,之前一度對白大叔有所誤會,還冷言冷語,頗多嘲諷,真是對不住。”
白麵道:“娘子已經知道真相了?真正的凶手是誰?”
柳如是道:“是羅吉甫。”當即說了羅吉甫因路遇一線綠和白麵而再上佘山之事,連他懷疑白麵也未隱瞞,又誠懇地道:“這裏麵確實有一些不能解釋之處,非但羅公子起疑,我也覺得白大叔師徒有諸多可疑之處,可否一並告訴我緣由嗎?”
白麵道:“當然,俺今日就向娘子一一解釋清楚。不過在那之前,俺要先介紹一個人給娘子認識。”
拍了拍手,卻見貨堆後轉出一人來,雖戴著笠帽和眼紗,看不清麵孔,卻穿著一身標誌性的紅衣,正是紅娘子。
柳如是登時呆住,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她……她怎麼會在這裏?”
白麵道:“柳娘子不是想知道俺師傅離開衙門後為什麼要藏起來嗎?
就是她強迫俺們逃走的。”
柳如是道:“為什麼?”紅娘子徑直走過來,道:“柳娘子,多謝你告知殺害我師兄的真凶的名字。為了報答你的恩情,我來告訴你真相。”
原來紅娘子與一線綠是師兄妹,二人都是走江湖賣藝的,感情很好,後來因口角分手。這次紅娘子亦是受雇於人,潛入東佘山居,有所圖謀。
但她並不知道師兄一線綠也來了鬆江,並在機緣巧合下潛入寶顏堂。
壽筵前夜,紅娘子打扮成婢女模樣,在晚香堂附近轉悠,忽見到有人從西麵山坡上下來,而那人背上負著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師兄一線綠,看樣子,人已經死去。她這一驚非同小可,便跟著來到了寶顏堂,偷聽到柳如是、羅吉甫等人的談話,知道師兄之死跟這些人無關,而師兄曾到過施紹莘府上,遂立即趕去西佘山居找門仆。一見麵便用飛索勒住施府門仆,將其製住,拖入門房拷問。門仆連一線綠的名字都不知道,隻知道他是來找圓海先生的,跟圓海在門外說了一通話就自己走了。紅娘子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便收緊飛索,勒死門仆後離去。她在回去東佘山居的半途遇到了張岱,搶先躲進竹林中。張岱雖感覺到有人躲在暗處,但沒有發現紅娘子蹤跡,還以為是自己害怕,也沒有多在意。
至於削毀一線綠容貌,盜走他的兵器和飛索,當然也是紅娘子所為。
她之前曾和一線綠在京畿一帶賣藝,走繩技藝高超,頗為有名。她擔心有人認出一線綠,追查她自己及雜耍班,遂決意趁夜色湮滅證據。她在廚房取了酒具,來到寶顏堂,假稱是送酒給柳如是等人。出廂房後即潛入藏書庫,忍痛毀了師兄麵容。完成後,她便離開寶顏堂,遠遠見到甬道上有人過來。她因手上有血,為了掩飾,急忙奔到梅林中躺下,哼哼唧唧,裝出是被人襲擊受傷的樣子。
來者正是羅吉甫和徐望。羅吉甫發現紅娘子後,一時未辨真偽,急忙托徐望送她去下人房中救治。而徐望另有關注,也隻是將紅娘子扶回房中便匆匆離去。這二人本都是精明之人,一則因為天黑,二則各有所思,竟無一人識穿紅娘子假意受傷的破綻。
次日一早,紅娘子按雇主托付,預備往廚房食物中下毒,哪知被羅吉甫和鄭芝虎二人窮追不舍,她露了相貌,無法立足,隻好逃離了東佘山居。
但她並未就此離開鬆江,還想找出殺害師兄一線綠的凶手。她仔細回顧柳如是等人的對話,推測應該是柳氏艄公白麵殺了一線綠,遂一路跟蹤柳如是,由此知道她的畫舫停在青浦渡口,並在當晚潛入畫舫,不想剛一上船即露了行蹤,不得已,隻好使出天女飛絲的絕技逃走。
不久巡檢司即派兵卒在渡口一帶巡邏,加上鄭芝虎的大船亦停在了那裏,她難尋機會,隻好另想法子。
很快機會就來了。白麵師徒因襲擊鄭芝虎被巡檢司帶走,又轉押到鬆江府,這一切都沒有逃過紅娘子的眼睛。她本以為白麵師徒被官府逮捕下獄,雖難以再有親手複仇機會,但也算是間接報了仇。
不想事情再起風波,鄭芝虎忽然改變了主意,派人到鬆江府撤銷控訴,白麵師徒被無罪釋放。紅娘子為人謹慎,一直未離開鬆江府衙門前,想等到白麵等人被明確定罪後再說。見又起變故,便迎上先被釋放的獅峰、景大四人,謊稱是柳如是派來接他們的,將四人帶到穀陽門外的貨船上,突然將四人製住。四人雖是孔武有力的男子,然之前被鄭芝虎捉住後已挨了一頓暴打,獅峰又受過重刑,根本無力抵擋,盡數被紅娘子綁了起來,蒙住眼睛,堵了嘴巴,關押在貨艙底艙中。
紅娘子又回去府衙等候白麵,見他出來,徑直上前告知已捉了他四名徒弟。白麵關心愛徒安危,不加反抗,自覺跟隨紅娘子來到貨船上。
紅娘子綁住白麵後,這才表露身份,說明情由,稱殺人償命,要殺了白麵為一線綠報仇。
白麵力辯沒有殺死一線綠,隻是寶顏堂中打了他一拳而已。又道:
“娘子殺俺師徒容易,然而真凶逍遙在外,你師兄地下有知,死不瞑目。”
紅娘子道:“不是你殺的,還能有誰?”
白麵搖頭道:“這俺可不說不好。不過柳娘子和她的朋友一直在追查這件案子,她是聰明之極的人,應該會知道真相。真的不是俺殺人。”
紅娘子一時難以相信,但也沒有就此殺了白麵,隻將他師徒五人手腳捆住,關在底艙中。
她出去與雇主聯絡時,意外偷聽到對方與手下人的談話,發現了另一件是極震撼她的事——原來雇主別有用心,一直對她隱瞞了真實姓名和身份,且早就有出賣她的意圖——遂決意相信白麵的話,回來貨船,放開了白麵師徒,道:“我親眼看到你們師徒衝上船跟鄭芝虎拚命,可是有什麼過節?”
白麵道:“鄭芝虎還是海盜時,殺死了獅峰全家,這算不算血海深仇?”
紅娘子道:“原來如此。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們其他人肯為了獅峰一個人去惹鄭芝虎,足見義氣,我很佩服。我有一個主意,能幫你們報仇,但條件是,你們要將柳如是帶來這裏交給我,就她一個人,且不能被旁人發現。”
白麵道:“你要柳娘子做什麼?”紅娘子道:“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雇主,我隻想知道我師兄被害真相。你不是也說了嗎,柳如是和她的朋友一直在追查案子,她肯定知道是誰殺了我師兄。”
白麵尚在猶豫。景大道:“師傅還遲疑什麼?柳娘子之前還稱你是凶手,難道師傅不想知道誰是真凶嗎?”
白麵遂點頭應允,道:“好,那我們一言為定。”與紅娘子擊掌為誓。
紅娘子大致講了經過,柳如是瞬間會意了過來,道:“原來綁架林雪的人是你。”紅娘子笑道:“不錯,柳娘子果然冰雪聰明。難怪白大叔也誇你聰明之極。”
柳如是道:“你綁架一個無辜的女子,最終就是為了知道殺死你師兄的人是誰?”
紅娘子道:“其實就算沒有白大叔他們想找鄭芝虎報仇這件事,我也會綁林雪做人質,正好可以做個順水人情呢,何樂而不為呢。”
白麵道:“紅娘子,你已經得到你要的了。按照俺們之前的約定,林雪歸俺所有,她人在哪裏?”
紅娘子道:“在我交出林雪之前,我還要加一個條件。”指著柳如是道:
“我要帶她走。”
白麵先是一愣,隨即道:“按俺們之前的約定,是用害死你師兄的人交換林雪,而今你已經知道殺你師兄的是羅吉甫,還要柳娘子做什麼?你若是怕她泄密,不如暫時將她綁在這裏,等事情完結後再放了她。”
紅娘子道:“我要柳如是不是怕她泄密,另有用處,要用她交換我仇人的性命。”
柳如是驚道:“什麼?你好歹毒。白大叔千萬……”一語未畢,即被紅娘子橫腿掃倒在地。
柳如是仰麵摔倒,重重落在船板上。她身上的棉衣甚厚,依然隻覺骸骨俱散,臀背更是火辣辣地痛。還不及有所反應,紅娘子已搶上來,粗暴地將她身子反轉過來,雙手拉到背後,用腰帶綁住。又將雙足並在一起捆緊,順手從貨堆中扯出一大片破漁網,塞入她口中。
白麵站在一旁,皺了皺眉頭,但也沒有阻攔。師傅袖手旁觀,徒弟自然也沒有動作。
紅娘子製住柳如是,這才起身,道:“白大叔放心,我要的是害我師兄的人的性命,不是柳如是的命。咱們是公平交易,之前約定用真相換林雪,我既然加了條件,也該多付出些代價,就將這艘貨船送給白大叔作為補償,如何?”
白麵道:“這船是娘子本人的?”紅娘子點點頭,道:“這艘船是我的雇主買給我的,是方便我在鬆江有個臨時落腳的地方。”
白麵道:“那麼娘子保證不會傷害柳娘子?”紅娘子笑道:“我雖是婦道人家,卻也知道江湖道義,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白麵道:“那好,俺們一言為定。林雪人在哪裏?”
紅娘子道:“她就在這裏。”
從船艙角落拖過來一隻藤箱,打開一看——林雪口中塞了破布,手足被綁,蜷縮在箱子裏麵。隻是雙眼緊閉,氣息微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傷。
紅娘子道:“她吸了迷魂香煙,隻是昏迷過去,再過一會兒就會醒來。
我已經寫信告訴鄭芝虎,要他今晚午夜子時到城北二十裏荷花村大柳樹下會麵,不然就等著給林雪收屍。白大叔要如何安排,就看你的了。”
白麵道:“娘子肯定鄭芝虎一定會來嗎?”似不大相信堂堂海上霸王會為了一名年紀比他長許多的青樓女子赴湯蹈火。
紅娘子笑道:“決計會來的。他二人在東佘山居時就背著人卿卿我我,說了許多肉麻的話。這女人水性楊花,可能對鄭芝虎隻是敷衍,但鄭芝虎對她,絕對是死心塌地。”
白麵便不再多言,和徒弟獅峰一道將林雪抬出藤箱,拖到柱子邊,令其倚柱而坐,再用繩索繞過其胸幾圈,牢牢固定在柱子上。景二和景三則過來抬起柳如是,欲塞入藤箱中,方便紅娘子帶走。
柳如是拚命掙紮,口中“嗚嗚”有聲。
景二道:“柳娘子似乎有話要說。”
白麵便命弟子放她下來,親手掏出她口中的漁網。
柳如是道:“白大叔,你剛才親口答應過我,今日要將所有事情解釋清楚。”
白麵微微一愣,道:“俺本是單指帶你來見紅娘子這件事。也罷,柳娘子,你我主仆一場,日後再見無期。俺也該給你一個交代。”又道:“紅娘子,可否讓俺們單獨說幾句話?”
紅娘子道:“當然可以。這樣,柳如是就暫時留在你這裏。我出去辦點事,天黑前回來接她。”
白麵遂命獅峰送紅娘子上岸,自己則扶了柳如是到貨堆上坐下,道:
“俺雖不大喜歡柳娘子,但這一年來,你對俺們師徒還算不錯。俺知道娘子心中有很多疑問,你想問什麼,盡管開口問。求懇俺放你走或是替你送信之類的話,就不必說了。”
柳如是道:“那好。當日是白大叔有意放走一線綠的嗎?”白麵道:“是的,但不是柳娘子所想的那樣,不是俺心軟,或是受了一線綠的錢財。”
柳如是道:“那到底是什麼緣故?”白麵道:“俺放走他,是想順藤摸瓜,抓出他的同夥。”
柳如是道:“白大叔怎麼能肯定一線綠還有同夥?而且捉拿盜賊是官府的事,白大叔初來鬆江,為什麼要管這種閑事?”白麵道:“這不是閑事,俺跟了娘子將近一年,為的就是這件事。”
柳如是吃了一驚,道:“難道白大叔……是官府的人?”白麵道:“娘子這般聰明,竟然還猜不到嗎?俺們師徒跟官府沒有半點幹係,俺受吳江周道登周閣老的囑托,跟在娘子身邊,為的是追查周府失竊財物的下落。”
原來一年前,吳江周府密室中失竊了幾件最貴重的珍寶,周道登認定禍起蕭牆,是侍妾柳如是與琴師忘瀾為私奔而盜,忘瀾先行攜珍寶逃走,柳如是則被截獲,受到家法拷問,但始終不肯招出忘瀾及珍寶下落。
周道登惱恨異常,預備將柳如是亂棍打死。周老夫人趕來,名為憐惜柳如是,為其求情,實則另有計謀——要著落在柳如是身上,追查失落珍寶下落。因為那其中的一件珍寶還不單是價值連城那麼簡單,內中蘊藏一個祖傳的大秘密。柳如是被賣回歸家院時,其養母徐佛被迫答應的一個重要條件,就是要向周府報告柳如是的一舉一動。
柳如是回到青樓後,過了一陣自暴自棄的生活,得養母徐佛轉贈豪華畫舫一艘後,遂收斂聲色,開始了漫遊江南、與名士結交的日子。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仍然沒有逃脫周道登的掌控,艄公白麵年輕時受過周府恩惠,被派來為柳如是掌船,監視她的行蹤及交往對象。
這一年來,白麵與柳如是同船而居,幾乎日夜相處,開始對其為人有所了解。起初他極看不起柳如是,在他心中,她就是個淫蕩勢利的女子,一心奉迎有錢人家的公子,想攀上一棵高枝。然而慢慢地,他發現她剛烈堅定,豪爽大方,有須眉之氣,並沒有所預想的那麼討厭。她也貪財,從那些追逐她的狂蜂浪蝶身上榨取錢財。不過她究竟隻是個娼妓,就是靠男人生活的。比起那些魚肉百姓、橫征暴斂的貪官汙吏好多了。
至於周道登所交代的任務,白麵竟是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柳如是始終未與琴師忘瀾見過麵,也不見有大筆金錢進來,不然她也不會以賣笑為生。據他觀察,她其實是厭惡這種生活的。他甚至開始認為,她也許跟珍寶失竊無關。然而,在這次抵達鬆江後,他的態度陡然發生了變化。
事情緣起於白麵在底艙發現了藏身於此的一線綠。他也聽到了小廝勇夫的一番話,別的方向都比渡口有優勢,偏偏一線綠無船接應還逃到了畫舫上。於是他開始懷疑這盜賊其實是柳如是相識的,也許正是當日與她內外勾結盜走珍寶的人。然而白麵也不能就此質問柳如是,遂想了個法子,在綁住一線綠時有意鬆了繩索,沒有捆緊,好縱他逃走。
一線綠果然伺機逃離了畫舫。白麵一直暗中監視,見狀忙追了上去。
後來見一線綠哪也不去,徑直逃往佘山,愈發肯定他跟柳如是是同謀。
然而一線綠腳下實在太快,白麵半途跟丟了不說,還一度在山中迷了路。不過也不要緊,既然一線綠跟柳如是是同夥,必然是往東佘山居而去。他輾轉尋來晚香堂,打聽到王微和柳如是可能去了寶顏堂,遂直接趕來,正好遇到一線綠要殺王微一幕,不及多想,衝上前阻止,打傷了一線綠,但還是被其使用飛索逃走。
白麵心中疑惑太多,急忙趕來捉拿一線綠。他不熟悉地形,胡亂找了半天,到山坡竹林時,發現一線綠已死在那裏。最奇的是,柳如是和張岱正好這時從竹林小道中出來。他遂謊稱是來稟報一線綠在畫舫上被捉又逃走的消息的。
白麵暗中觀察柳如是反應,她顯然是認識一線綠的,雖稱是不久前剛剛在西佘山居撞見,他並不大相信。不過東佘山居出了命案,他不便久留,否則隻徒然惹人起疑,遂離開了佘山。正好柳如是要白麵帶話給小廝勇夫和使女荷衣,讓他們上山照顧受傷的王微,他便暗中指使徒弟設法令勇夫摔了一跤,從而可以讓獅峰頂替勇夫上山,其實也是為了就近監視柳如是。
柳如是聽到這裏,失聲道:“原來真的是獅峰殺了徐望。”
她已恍然明白過來,白麵師徒都是周道登的人,不但負有尋回失竊珍寶的重任,大概還有保護周府密室藏寶不得外泄的責任。徐望來寶顏堂找柳如是和張岱,表明了自己的錦衣衛身份,並反複追問“一捧雪”玉杯的下落。那時獅峰正站在門外,這些話被他一字不漏地聽入耳中。雖然柳如是、張岱二人用話語巧妙地搪塞了徐望,但獅峰還是擔心徐望會因種種線索追查到恩公周道登身上。
再巧不過的是,獅峰離開寶顏堂時,正好在堂外甬道上遇到匆忙趕來的徐望。他見左右無人,殺機頓起,忙迎上前去,大概用知道“一捧雪”下落之類的話將徐望誆騙到清微亭,趁對方聽得留神之際,突然從袖中出刀,殺死了徐望。他既已知道徐望的錦衣衛身份,當然要取走證明其身份的腰牌。一則錦衣衛被殺和普通平民被殺有天壤之別,官府暫時不知道徐望的真實身份,搜捕的羅網便不會收得那麼緊;二來錦衣衛腰牌通行天下,也許將來用得上。
其實之前在巡檢司,張岱已經認定獅峰是殺死徐望的凶手,隻不過柳如是認為他沒有殺人動機,全力為其辯護。而今既然知道他是周道登派來的人,那麼為保住周府秘密而殺人,就是最好的殺人動機了。
猜到此節,柳如是不由得一陣驚恐。周道登始終派人潛在她身邊,從他的立場來看,這麼做固然沒什麼錯,然而一想到她離開周府已近一年,竟然還是生活在他的掌控下,當真是不寒而栗。
倒是白麵,聽到柳如是立即猜出是獅峰殺了徐望,很有些驚訝,道:
“看來娘子早就懷疑過獅峰。”
柳如是道:“如果不是景大稱從鄭芝虎身上取得腰牌,後來鄭芝虎又親口否認,絕對沒有人會懷疑到獅峰頭上。”
白麵道:“獅峰本來將那塊腰牌交給了俺。今日獅峰意外得知旁邊大船的主人就是鄭芝虎後,激動萬分,立即衝上船要跟鄭芝虎拚命。等俺聽到動靜出來時,他已被鄭芝虎手下擒住暴打。俺們早知獅峰與鄭氏有仇,不能就此撒手不管,然而對方人多,俺們去救人也隻是去送死。景大忽然想到個主意,就是俺們衝上船去,趁機將錦衣衛腰牌栽贓到鄭芝虎身上。”
白麵師徒很清楚徐望被殺,錦衣衛絕不會輕易放過凶手,如果能栽贓到鄭芝虎頭上,不但可以洗脫了嫌疑,也許還可以順帶報獅峰之仇。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鄭氏勢力太大,就算錦衣衛真的相信是鄭芝虎殺了徐望,也未敢輕舉妄動。
白麵又道:“俺也早知道這謊言遲早會被揭穿,隻不過想借此拖延一些時間,好找機會逃走罷了。不過,俺要謝謝柳娘子。”
柳如是道:“謝我做什麼?”白麵道:“娘子在那錦衣衛百戶的反複逼迫下,都沒有說出周閣老的名字。俺聽獅峰說了後,認定你與周府珍寶失竊無關。”
柳如是道:“所以白大叔才假借拖欠工錢為由,準備離去?”白麵點點頭,道:“工錢的事,俺從來沒放在心上。著急離開,一來俺們要回吳江通知周閣老;二來獅峰殺了人,就算暫時沒有人懷疑到他,也還是要避開風頭才好。”
柳如是道:“那麼後來白大叔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白麵道:“因為當晚紅娘子上船,令俺們再度對柳娘子起了疑心?”
柳如是道:“白大叔懷疑我跟紅娘子勾結?”
白麵道:“先是有一線綠,後又有紅娘子,都是會使飛索的江湖高手。為什麼偏偏盯上同一艘畫舫,不由得人不懷疑柳娘子你。”歎了口氣,道:“如今俺們已知道全是誤會,俺誤會了柳娘子,就像柳娘子誤會了俺們一樣。”
柳如是心中還有個疑問,問道:“我的那艘畫舫,難道是周府送的?”
白麵道:“不是。周閣老是聽說娘子有了畫舫後,才派人找到俺,讓俺設法給娘子做艄公。”又道:“話到這裏,也沒什麼可再說的了。柳娘子,你多珍重。”拿起破漁網,重新塞入柳如是口中,叫道:“你們兩個過來,把柳娘子裝到箱子裏麵去,一會兒交給紅娘子。”
景二和景三走過來,卻隻是站在柳如是麵前,並不動手。
白麵道:“你們還在等什麼?”
景二遲疑了下,終於鼓足勇氣說了出來,道:“師傅,我們想要了她。”
白麵道:“什麼?”景三道:“反正柳娘子也是個娼妓,是專門陪男人睡覺的。她睡過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加上我們兄弟,也不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