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良晤未幾,離歌忽起(1 / 3)

冬夜裏的寒星,散發著針芒般的死光。時光悄悄地流動,不知何處又傳來了樂聲。每個人都逡巡於自己的命運,該來的來,該走的走,出沒於無常的浮光掠影中。原來他就是那個出其不意撥轉了她命運輪的人。他於她,到底是怎樣的一份情感,怎樣的一份羈絆?

青槐黼帳君來日,綠柳潮平我去時,

水國竟遮清曲裏,家園無計錦帆吹。

輕篌弱月今誰度,長笛橫秋止自知。

我愛羈懷如大阮,臨風容易得相思。

——柳如是《懷人》

秦瞎子自稱是來替一名婦人來送信的,丁慧生聽了,慌忙請他進來,命他當著錦衣衛同知吳孟明的麵講述經過。

秦瞎子稱之前有名年輕婦人先後找他兩次,給了五錢銀子,並不是算命,而是求他代寫了兩封信,並要求他在天黑後將第二封信送來巡檢司。

張岱忙問道:“先生肯定來找你代寫信的人不是柳娘子嗎?”秦瞎子道:“決計不是。我記得柳娘子的聲音,這位娘子年紀要大許多。”

吳孟明拆開信一看,裏麵隻有兩行字:“今晚午夜子時,城北二十裏荷花村大柳樹,不見不散。”似乎是約情人幽會的口吻。一時不明所以,問道:“那婦人可有說要你將信交給誰?”

秦瞎子道:“沒指名說要給誰,隻說交給巡檢司的官人。”

張岱看了信,道:“難道這就是鄭芝虎和白麵約定見麵的時辰和地點?”

丁慧生道:“怎麼可能?如果這就是雙方見麵的地點,那婦人又是誰?她又怎麼會知道?”

吳孟明也道:“秦瞎子都說了神秘婦人不是柳如是。再說柳如是不是號稱才女嗎,又不是不識字,何必另求秦瞎子代寫書信?”

秦瞎子也不知道眾人在爭論什麼,忙道:“這裏麵的時間和地點,第一封信中也提到過。”

張岱忙問道:“那第一封信寫的是什麼?”秦瞎子道:“隻多八個字:‘帶上一百金及陳錦,今晚午夜子時,城北二十裏荷花村大柳樹,不見不散。’”

除了記得兩封信的內容及那婦人聲音外,秦瞎子目不能視,也講不出更多情況。吳孟明便派人將他暫時安置在巡檢司,日後作為關鍵證人來辨認神秘婦人身份。又派人去找那送信的小孩子,好確認到底是誰托他帶信。

本來已經能夠肯定是白麵師徒綁架了林雪,用她來要挾鄭芝虎就範,然而秦瞎子送信及神秘婦人的出現,令迷霧再起——表麵看起來,神秘婦人的兩封信中沒有提及鄭芝虎的名字,似是跟林雪一案並無聯係。但林雪案是官府目下手上唯一的一起綁架勒索案,兩封信恰好出現林雪被綁之後,很難相信這僅僅是巧合。況且秦瞎子提及為神秘婦人代寫第一封信,剛好發生在鄭芝虎收信之前,算上路途消耗,時間高度吻合。而信由一名小孩子代送到青浦渡口,一則表明神秘婦人深涉事中,她本人不便親自露麵;二則可見她尚不知道鄭芝虎來了巡檢司,甚至可能不知道之前有人假冒陳子龍誆走林雪一事已然敗露。

張岱沉吟道:“秦瞎子代寫的第一封信,很可能就是鄭芝虎所收到的那封。”

吳孟明連連搖頭,道:“這完全說不通。如果神秘婦人送出的第一封信就是鄭芝虎收到的那封,信中分明是勒索的語氣,說明她是白麵一方的。那麼她又何必讓秦瞎子送第二封信來巡檢司呢?第二封信,是有意將今晚鄭芝虎將去赴約的位置知會給官府,這不是暴露了她自己人的行蹤嗎?”

丁慧生道:“這一定是白麵等人的詭計,有意來擾亂官府視線,好讓我們無從尋起。”

張岱道:“且不說白麵是否有這樣的心機,單從時間來說,便足以證明信的內容是真。白麵若要擾亂視線,大可以說明日子時、後日子時,時間充裕,對他不是更有利嗎?”

丁慧生道:“白麵知道官府會派人監視鄭芝虎,鄭芝虎已經動身出發,他再送信說明日子時、後日子時,誰會相信呢?時間也許是對的,但地點一定是假的。”

吳孟明道:“也許這兩封信根本跟白麵綁架林雪一事無關。他們師徒想要的是鄭芝虎的命,但信中提出的條件卻是一百金及陳錦,這全然對不上。”

張岱道:“這確實是一處重大疑點。而且鄭芝虎離開時,還特意要求吳同知撤回通緝白麵師徒的告示,或許他已經從信中提出的條件猜到事情跟白麵無關,真正的主謀是神秘婦人。”

除了勒索條件對不上之外,還有一點,就是神秘婦人的身份。白麵師徒中有識字的,如果要向鄭芝虎開條件,根本不需要一個不識字的婦人出麵。除非真正操控一切的是神秘婦人。可如果要鄭芝虎這樣的人物就範,她手中必須有人質,也就是說,是神秘婦人綁架了林雪,她要的是金子和陳錦這個人,而不是鄭芝虎的性命。

那麼,她又為什麼要將交易地點透過秦瞎子泄露給巡檢司呢?這不是令她自己身陷險境嗎?

張岱一時也難以想明白究竟,問道:“陳錦又是什麼人?該不會是昔日袁崇煥手下的得力大將陳錦吧?聽說大淩河失陷後,他已經投降了女真人。”

吳孟明道:“不錯,是有這麼回事,大淩河都司陳錦早已降敵。他人遠在遼東,這信裏提到的陳錦,斷然不可能是他,應該隻是同名同姓罷了。”驀然“呀”了一聲,失聲道:“這個陳錦,還真有可能是那個投降敵虜的陳錦。”

張岱不解地問道:“陳錦人該在遼東,冒險來鬆江做什麼?難道他有什麼親人在這裏?”

吳孟明道:“陳錦的親眷已被盡數處以極刑,中原之大,再無他的念想。但目下鬆江的確有一個人,值得他冒險走一趟。”

陳錦是錦州人氏,跟隨袁崇煥之前,曾是毛文龍得力助手,做過不少違法走私的事。當年袁崇煥以尚方寶劍殺毛文龍,與海盜鄭芝龍私通、走私軍械物資便是罪狀之一。陳錦為主帥求情,當眾力陳通盜走私是他本人所為,與毛文龍無幹。然袁崇煥深忌毛文龍,還是堅持殺了他,為了安定軍心,聲明不追究其部屬所有過錯,陳錦自認的罪名遂不了了之。

此節故事,倒有另外一層含義——陳錦當年認識鄭芝龍兄弟,私交應該不淺。或許他受女真人之命,南下福建,意圖用舊情勸說鄭氏兄弟背叛大明,甚至跟女真南北呼應,夾擊中國。也就是說,陳錦來鬆江是為了見鄭芝虎,他多半就藏身在其大船上。

張岱聽了吳孟明分析,深覺有理,道:“如此就能解釋鄭芝虎為何堅持不讓官府插手林雪一案,他擔心的是暗通陳錦一事泄露出去。”又猜測道:“會不會神秘婦人是陳錦的仇家,她有意如此,目的想讓官府捉到陳錦這個大叛賊?”

如此,就愈發證明白麵師徒沒有綁架林雪,也就能解釋柳如是為什麼肯主動跟景二離開,多半是她相信白麵師徒清白無辜,又知道難以取信於他人,遂先趕去找白麵當麵求證。

吳孟明卻是不信,道:“如果真是陳錦,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踏上江南,怎麼可能正好有仇家認出了他,又設下如此圈套呢?事情應該不是這麼簡單。”

張岱難以辯駁,隻得道:“眼下離子時不過幾個時辰,吳同知總該派人去荷花村看看,萬一是真的呢?如果當場捉住鄭芝虎和陳錦私通,豈不是大功一件?”

吳孟明否認張岱的推測,其實自己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一會兒覺得白麵師徒是禍首,一會兒覺得神秘婦人是主謀,凝思了一會兒,便道:

“丁巡檢,你立即動身出發,帶人趕去荷花村埋伏。記住,一定要保住鄭芝虎和陳錦性命,將他二人活著帶回來見我。”

丁慧生道:“就憑秦瞎子送來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要深更半夜大老遠跑這一趟?萬一是調虎離山之計呢?”

吳孟明道:“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如果捉住鄭芝虎和陳錦私通,那可是大功一件,本官不會忘了丁巡檢的功勞的。”

丁慧生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應了一聲,道:“這次如果當場捉住鄭芝虎私通女真奸細,可就是大功一件。看他還要如何得意!”喜滋滋地領人去了。

吳孟明問道:“羅吉甫是怕惹禍上身,自己開溜了嗎?”

張岱道:“我與羅兄相交不深,但深知他決計不是臨危而逃的人。不然的話,東佘山居還不知道是怎樣的亂攤子呢。”

吳孟明道:“那他為什麼悄悄離開?”張岱道:“我猜羅兄一定是發現了隱娘留下的線索,又怕官府大張旗鼓危害到她性命,所以自己去跟蹤了。”

吳孟明道:“既是如此,不是正好證明事情跟白麵師徒有關,豈不是與張公子之前的推測自相矛盾?”

張岱無言以對,心道:“這件事實在太奇怪了,平白冒出個神秘婦人後,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太多。可惜我人被扣在巡檢司,不能跟隨丁慧生一道前往荷花村。”

吳孟明道:“張公子,你暫時不能離開巡檢司。夜色已深,本官這就命人安排一間空房,好讓你歇息。”

張岱道:“不必了,我就與吳同知一道在這裏等消息。”吳孟明道:“張公子隨便。”

過了半個多時辰,有兵卒領著一名八九歲的男孩進來,稱他就是往青浦渡口送信的人。

吳孟明忙上前牽起小男孩的手,和顏悅色地問道:“是誰讓你往渡口送信的?”

小男孩替人送信,不過是貪圖幾塊糖果,送信後即被鄭芝虎手下扣押在大船上,吵鬧無果,好不容易被放了,又累又餓,正要摸黑回家,卻又被兵卒攔住帶來巡檢司。他不知道吳孟明是錦衣衛大官,正滿心不快時,便不耐煩地甩開了他的手,嚷道:“你們怎麼都問這個?我在船上已經說過好多遍了。”

吳孟明從懷中掏出一片薄薄的金葉子,問道:“你喜不喜歡這個?”

小男孩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好奇問道:“這是金子做的嗎?”吳孟明道:“是真正的金子。你隻要告訴我是誰讓你送信去渡口,那人長著什麼樣,我就把這片金葉子送給你。你可以拿它去買好多好多的糖果。”

小男孩見他和藹可親,不似船上的那些人那般凶神惡煞,微一遲疑,即大著膽子伸手來搶,吳孟明便順勢給了他。

小男孩撫摸玩弄了一會兒,這才道:“叫我送信的人,是個跟我娘親年紀差不多的女人。”

盡管之前張岱已斷定神秘婦人就是寫勒索信給鄭芝虎的人,然終究沒有實證,不能肯定,此刻方才得到了驗證。看來綁架林雪一事果真與白麵師徒無關,鄭芝虎一定從信中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請孟明撤銷通緝告示。他不肯明示信的內容,自然是因為陳錦的緣故——海盜雖然靠劫掠為生,卻最講江湖義氣,即便他沒有與女真人勾結、背叛大明的意圖,也不願意老朋友就此落入官府之手。

吳孟明忙問道:“那麼你娘親多大年紀,二三十歲?”小男孩道:“嗯,應該是吧。”

吳孟明道:“那女人長得什麼樣子?是胖,還是瘦?是美,還是醜?”

小男孩道:“很瘦,一點也不胖。樣子嘛,她戴著眼紗,我也看不出來是美是醜。”

眼紗又名眼罩,以一塊長一尺左右、寬約一寸的棉紗帶子蒙在眼睛上,既能遮擋烈日風沙,又顯得有風度,是明人鍾愛之物。王世貞有《眼罩》詩雲:“短短一尺絹,占斷長安色。如何眼底人,對麵不相識。”袁宏道亦有《京洛篇》雲:“罩眼一寸紗,茫茫遮人老。”極言眼紗的風行程度。

神秘婦人既戴了眼紗,明顯是要遮掩真實麵目了。正以為無望查出她身份之時,小男孩又道:“不過她穿著一身紅衣服,很是醒目。”

張岱“啊”了一聲,忙問道:“她是不是個子不高?”小男孩道:“好像是的,也不算個子不高,總比我高吧。”

張岱肅色道:“吳同知,我知道神秘婦人是誰了,她就是紅娘子。”

吳孟明極是意外,道:“紅娘子?就是你之前提到的殺死施府門仆、又預備在佘山大會壽筵上下毒的婦人嗎?”

張岱道:“除了年紀、外貌、衣著相符外,紅娘子本人也是不識字的,我有八成把握肯定是她。”

吳孟明皺眉道:“紅娘子投毒不成,露了形容,不趕快逃走,還留在鬆江做什麼?”

張岱道:“也許她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吳同知若需要十成證據,大可叫一名畫師來,畫師根據我的描述畫出紅娘子樣貌,再當麵給這位小朋友辨認。雖然對方戴了眼紗,臉型輪廓總是可以辨出來的。大不了再在畫像上加一副眼紗。”

小男孩卻連連搖頭道:“天早黑啦,我不能再留在這裏了,要回家去啦。”

吳孟明因是微服下江南,不好強留,便叫兵卒送小男孩回去。又道:

“本官信得過張公子的判斷。不過這一前一後兩封信,擺明是想借官府之手來對付鄭芝虎和陳錦。鄭芝虎先是海上巨盜,而今是朝廷重將,陳錦先是邊關大將,而今是女真人的牛錄章京。紅娘子也許會一身江湖功夫,但究竟隻是個繩伎,如何能跟他二人結下仇怨?”

張岱道:“之前羅吉甫提過,紅娘子在佘山大會投毒未能成功,全虧鄭芝虎及時提醒。羅吉甫因此懷疑過鄭芝虎,甚至認為鄭氏極可能是認識紅娘子的。也許紅娘子的計劃被鄭芝虎破壞,她無法向雇主交代,拿不到酬金,因而懷恨在心,決意向鄭芝虎報複。”

吳孟明道:“但這推測有個前提,紅娘子必須得先了解陳錦的真實身份。張公子認為她區區一個江湖繩伎,能跟陳錦這樣的人物扯上幹係嗎?”

張岱沉吟半晌,道:“的確不能。但我有一個更大膽地推測,能將陳錦和紅娘子聯係起來。”吳孟明道:“本官願聞其詳。”

張岱道:“陳錦和紅娘子,二人同時在鬆江出現,也許不是巧合。紅娘子這樣的江湖人物,肯定是受雇到東佘山居下毒,意圖破壞壽筵。如果她的雇主就是陳錦呢?”

吳孟明先是一愣,旋即連連搖頭,道:“這怎麼可能?這不可能!佘山大會雖然轟動江南,但赴宴者多是書生,即使如許譽卿者曾在朝中任職,但目下已經致仕,沒有一個掌權重臣。陳錦這樣身份的人,哪會將這些人看在眼中?”

張岱道:“那好,我有一個問題請教吳同知,如果紅娘子陰謀得逞,壽筵上的大多人中了毒,天下人首先會懷疑到誰呢?”

吳孟明道:“赴宴者絕大多數都是東林、複社人員,這些人中毒,當然以烏程……”旋即意識到他堂堂錦衣衛高官,不該與一名布衣議論內閣次輔,又改口道:“當然是閹黨餘孽嫌疑最大。”

張岱也不點破對方其實想說內閣大學士溫體仁是首要嫌疑犯,點頭道:“正是如此。之前有一名書生陳申假扮乞丐到壽筵上搗亂,本隻是一時激憤,但旁人均猜測他是受雇於人,是有意來搗亂的。所針對的,也並不是眉公他老人家,而是在場的東林、複社人士。由此可見,天下人均知道某些人時時刻刻不忘針對東林、複社。也許陳錦正是想利用這一點,雇傭紅娘子投毒,再將投毒事件嫁禍到某些人頭上,由此挑起東林、複社與其爭鬥。東林、複社中多是名家子弟,如侯方域是兵部右侍郎侯恂之子,方以智是湖廣巡撫方孔照之子。若是這些人被毒殺,他們的親人勢必出盡全力報複。如此,大明朝政必亂,禍起蕭牆,女真便可乘虛而入。吳同知在朝中為官已久,該知道本朝自萬曆以來,最大的禍患其實不是宦官,不是女真,而是黨爭。若不是朝臣忙於爭權奪勢,互相攻訐,魏忠賢這樣的奸佞人物又怎能有機可乘?女真人又怎能坐大一方?”

吳孟明沉思許久,才道:“張公子推測固然有理,但本官還是難以相信。陳錦隻是一介武夫,怎能有這等才幹和計謀?”

張岱道:“陳錦能想到南下福建聯絡鄭芝龍兄弟夾擊大明,可不僅僅是一介武夫。再說了,就算陳錦沒有這等才智,他背後不是還有個範文程嗎?”

範文程,字憲鬥,號輝嶽,自稱是宋朝名臣範仲淹第十七世孫。其祖先明初時因犯罪自江西被發配至沈陽,遂成為沈陽人,後又遷居撫順。

這位所謂的名門之後,不能繼承祖先“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風範,在努爾哈赤攻打撫順時主動投效,並用勸降撫順守將李永芳作為見麵禮,是引導女真進攻大明的漢人中的首魁。範文程降敵後,成為女真人的主要謀士,傳聞當年崇禎中反間計而冤殺袁崇煥即出自其謀劃。

張岱又道:“女真人雖然猖獗,但終究人口稀少,國力難與我大明匹敵。聽說範文程常思以奇計謀奪大明江山,或許這次陳錦南下,目的就是要執行他所謂的奇計。”

吳孟明道:“如果是陳錦收買了紅娘子下毒,可揭破她真麵目的恰好是鄭芝虎呀,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張岱道:“這恰好說明鄭芝虎並沒有接受陳錦的條件。我記得隱娘提過,她初到東佘山居時,曾見到打扮成婢女模樣的紅娘子與一名商販模樣的人在晚香堂門前交談,也許那商販就是陳錦。”

也許陳錦已到過福建,提出各種誘人條件,鄭氏兄弟由於正受明朝恩寵,又覺得女真人勢力不及大明,並沒有同意。但念在舊交情上,也沒有將他捆送官府。陳錦返回遼東途中,得知佘山大會的消息,便想用投毒來挑撥大明內部爭鬥,以彌補未能完成誘降鄭氏兄弟的損失。他花重金雇傭了心術不正、重利忘義的江湖繩伎紅娘子來做這件事,料想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懷疑背後主使的真正身份。

但人算不如天算的是,鄭芝虎千裏送美,也跟隨杭州名妓林雪來到了東佘山居。也許鄭芝虎進晚香堂時,曾意外看到陳錦和婢女打扮的紅娘子在一起密議。他認出了陳錦,心中的驚詫難以形容,也料想對方忽然出現在此,必有圖謀。所以他後來有意尋到紅娘子試探,果然發現她極為可疑,遂向管家管勳舉報,並主動告知羅吉甫紅娘子最有可能的陰謀是往廚房落毒。

陳錦得知鄭芝虎也來到鬆江後,驚異之餘,少不得要再做一番努力,遂登船拜訪。而紅娘子形容敗露後即逃離了東佘山居,去聯絡雇主陳錦時,卻意外發現他跟鄭芝虎在一起,而鄭氏正是識破她婢女偽裝的罪魁禍首,她由此認定陳錦有心令她身陷險境,決意報複。陳錦本人武藝了得,身邊應該還跟有侍從,她自知僅憑一人之力難以應付,遂綁架了林雪,通過要挾鄭芝虎來達到目的。更有甚者,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陳錦的真實身份。

吳孟明聽了張岱的分析,道:“如果真是這樣,紅娘子想要的應該是金錢和陳錦的命,她為什麼要將交易地點和時間通知官府呢?”

張岱道:“這也許是紅娘子刻意為之。她知道鄭芝虎勢大,必定不會一人赴約,會多約幫手,她一人難以應付。如果有官府到場,局麵會混亂得多,她躲在暗處,便可以漁翁得利。甚至,她還有可能設法將鄭芝虎到荷花村的消息知會給白麵師徒。夜幕之下敵我難辨,幾方混戰起來,她的勝算便大多了。”

吳孟明思忖片刻,忙命兵卒召來副巡檢華夏,命他再帶兩隊弓箭手前去荷花村支援丁慧生等人,叮囑一番,打發他去了。又道:“希望當真如張公子所言,鄭芝虎拒絕了女真人的邀約,沒有與陳錦勾結。”

吳孟明是錦衣衛武官,常年親近中樞,眼光自然要比常人遠得很。

他很清楚這件事的利害關係——鄭芝龍、鄭芝虎稱霸東南沿海,通商範圍廣及東洋、南洋各地,手下有二十萬兵力,包括漢人、日本人、朝鮮人、南島語族、非洲黑人等各色人種,擁有超過三千艘的船隊,是華東與華南海洋世界的唯一強權。如此雄厚實力,在當下而言,更是足以改變天下的局勢。若非如此,當今皇帝何以會屈尊招安鄭氏?若非如此,女真人何以會派陳錦南下?因而吳孟明並不像丁慧生那般急不可待地想要抓住鄭芝虎的小辮子,以向朝廷立功,他是真心希望鄭氏兄弟沒有卷入其中,能繼續效忠大明。籠絡住鄭氏,才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這一夜,對許多人而言是一個難眠之夜。吳孟明來回徘徊,焦躁不安地等待來自荷花村的消息。張岱更是心急如焚,不斷催促兵卒到青浦渡口查看柳如是有無回去。

不知道哪處畫舫上又有樂聲傳來:“東風花外小紅樓,南浦山橫眉黛愁。春寒不管花枝瘦,無情水自流。簷間燕語嬌柔,驚回幽夢,難尋舊遊,落日簾鉤。”

張岱喃喃道:“驚回幽夢,難尋舊遊。”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覺來。

子時過後,終於等到了消息。有兵卒自荷花村趕回報信,稱不但捉住了鄭芝虎和陳錦,還救回了林雪。丁慧生正將這些人押送回巡檢司。

然而挾持林雪的卻不是預想中的紅娘子,而是白麵師徒。

吳孟明聞言吃了一驚,問道:“賊人中沒有女子嗎?”

兵卒道:“沒有,就隻有白麵師徒五人。有三人被當場射死,另有兩人跳水逃走了,仍在追捕中。”

原來丁慧生點齊兵卒後,即乘快船趕往荷花村。他久任巡檢,捉人捕盜極有經驗,距離村莊尚有數裏,即下令眾船隻都滅了燈火,以免驚動旁人。到達荷花村時,尚不到子時,隻遠遠見到鄭芝虎與一名中年男子提燈站在大柳樹下,似是在等待綁匪前來交接。那中年男子大約就是第一封信中所提及的陳錦了。

忽然白麵和獅峰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獅峰手中持著明晃晃的兵刃,殺氣騰騰。鄭芝虎似是意識到不妙,丟了手中燈籠,黑暗中即有羽箭呼嘯而至,先射倒了獅峰。白麵大吼一聲,徒手上前,與陳錦打了起來。

丁慧生見驚變忽起,料想鄭芝虎暗中帶了不少幫手,不至於落在下風,也不上前幫忙,隻命人悄悄在附近水域遊弋,隻要發現有船便上去搜查,果然在荷花村北麵幾裏處發現了一艘大貨船,上麵點有燈火,景大正站在船頭,雖然一瘸一拐,行動不便,卻是左右眺望,顯然是在等消息。丁慧生遂令兵卒發羽箭射倒了他,隨即帶人圍了上去。果然在底艙找到了林雪,頭發淩亂,衣衫不整,被反吊在梁下,人早已昏迷了過去。正救人之時,又聽到有人跳入水中。丁慧生料想是景二、景三兄弟逃走了,急忙分派人手追捕,自己則帶著林雪趕來大柳樹。

那邊的打鬥已幾近結束。白麵渾身是血,倚靠在樹上,手中雖然還緊緊握著一柄單刀,卻已被鄭氏侍從團團圍住,再無反抗之力。若不是鄭芝虎正向他追問林雪下落,眾人早一擁上前,將他砍為肉醬。白麵卻隻是冷冷一笑,隨即橫刀朝自己頸中抹去。

鄭芝虎阻止不及,未能得知林雪下落,不由得十分懊惱。正好丁慧生到來,告知已救出林雪,不由得大喜過望,連聲道謝。

丁慧生徑直問道:“陳錦人呢?”

鄭芝虎臉色陡變,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還是陳錦自己站了出來,道:“我就是陳錦。”

丁慧生也不管他受傷不輕,命人將他綁住,又下令將所有人、包括死人盡數帶回巡檢司,先派兵卒回官署報信。

吳孟明和張岱聽了經過,一時麵麵相覷——之前明明是紅娘子送勒索信給鄭芝虎,卻不知道前去荷花村交易的人又如何變成了白麵師徒。

好在陳錦、林雪等人均已找到,隻等他們人到,便可問明究竟。

雞鳴聲起時,丁慧生一行終於到了。

吳孟明一眼便認出了陳錦,道:“當真是你。”

陳錦神情冷冷,一言不發。吳孟明遂命人帶他下去監禁,又問道:

“鄭芝虎人呢?”丁慧生道:“林雪人還昏迷未醒,他親自抱她去房間休息了。”

張岱早已等不及,搶上來問道:“隱娘之前是跟景二離開的,丁巡檢有沒有在貨船上發現隱娘?”

丁慧生道:“沒有發現柳如是,我特意下令反複搜查過,不過也不是全無線索。”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巧玲瓏的繡鞋來。

張岱奪過鞋子,“啊”了一聲,道:“這……這是隱娘的鞋子。”

丁慧生道:“是我在發現林雪的底艙撿到的,隻有這一隻。柳如是肯定到過貨船,但後來又離開了。”

張岱跌足道:“她穿著一隻鞋,能離開嗎?一定是被白麵師徒殺死,拋屍河中了。”

丁慧生奇道:“柳如是不是白麵師徒的雇主嗎?一年相處下來,多少會有些感情。白麵師徒為何要殺她?”

張岱一時答不上來,隻望著手中繡鞋發呆。

正好兵卒引著鄭芝虎進來,吳孟明忙迎上前問道:“林雪娘子人可還好?”鄭芝虎搖了搖頭,道:“不大好。”

他雖是海盜出身,卻也知道利害關係,道:“陳錦一事,我須得當麵向吳同知交代清楚。”當即大致說了事情經過。

果真如張岱所推測的那樣,陳錦與鄭芝龍兄弟原是舊識,這次他是奉女真人之命南下,想勸說鄭芝龍背叛大明,自立為王。但鄭芝龍連陳錦的麵都沒見,隻讓弟弟鄭芝虎出來,送了他三兩銀子。“三”就是“散”

的意思,言下之意,是叫陳錦回去。陳錦見鄭氏兄弟意誌堅決,便就此離去。

隻是鄭芝虎想不到的是,他這次護送林雪來江南,居然在東佘山居見到了陳錦。陳錦正與一名青衣婢女說話,一見到他,轉身就走。當時天黑,他命人去追也沒有追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料想陳錦出現在鬆江,必有重大圖謀,遂刻意尋找那與陳錦說話的青衣婢女。後來果然再遇到過一次,卻被她跑了。他為防止節外生枝,遂編了個謊言,將那青衣婢女的可疑之處告知了管家管勳,又協助羅吉甫搜尋那女子。幸虧他猜到青衣婢女多半是要往食水落毒,這才及時阻止了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