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烏力圖古拉趕到祝捷大會現場,被人領著上了主席台。那個時候,鑼鼓震耳欲聾,鞭炮鋪天蓋地,口號熱烈無比,紅紅綠綠的傳單一個勁兒地往頭上落,拍都沒法兒拍淨。烏力圖古拉春風得意啊,一張棱角分明的大臉笑得稀爛。他看坐在前麵兩排那些油光水滑的各界人士,再看還沒來得及消卻一臉菜色的華中局頭頭兒們,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些頭頭們和自己一樣,是一群遭過老罪的騾子,如今讓各界人士給捆住了,要硬往身上貼肉,好讓他們盡快地長出肥膘來。烏力圖古拉為自己這個想法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他從騾子們身上收回視線,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拿大巴掌扇著風,端起桌上的茶杯,美滋滋地喝起了茉莉花茶。正喝得痛快,一隻紅頦歌鶇在什麼地方脆脆地叫了一聲,那叫聲清流似的劃開他的囟門,他渾身一激靈,讓滾燙的茶水燙了一下,茶水噙在嘴裏沒咽下去,手中的茶缸子僵在那兒,伸長了脖頸向台上看去。
台上站著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那姑娘一看就不是漢人,深凹眼眶,寶石藍眸子,高拔鼻梁,鮮紅嘴唇,褐色皮膚;她挺著小胸脯,揮著小手,激情洋溢地站在台上發言,那個生動鮮活,把烏力圖古拉整個兒給看傻了。
就像在一群犍牛中看見了一匹雪白的駿馬,烏力圖古拉眼睛刷地一亮,一伸脖子,咽下嘴裏的茶水,茶杯沒放下,扭頭就去找師政治部主任簡先民,壓低聲音給簡先民布置任務:調查一下,正講話的姑娘什麼名字、多大、什麼出身、有沒有對象,調查結果立即報上來。
簡先民從東北起就跟隨烏力圖古拉,是烏力圖古拉的老部下,人很精明,知道從哪兒下手。祝捷大會沒開完,他就氣喘籲籲來向烏力圖古拉報告:薩雷·薩努婭,克裏米亞韃靼人,1930年出生,現年十八歲,家庭出身大地主。衛國戰爭結束後,蘇聯政府把五十萬克裏米亞韃靼人遷徙至中亞,薩雷家族也被驅趕到柯爾克孜。薩雷·薩努婭本人不是地主,十歲時逃離反動家庭,隨在第三國際工作的哥哥、職業革命家薩雷·庫切默沿伊塞克湖東進,先到霍城,後到烏魯木齊,在上海和南京各生活了半年,然後被送往延安國際共產主義學校學習,在延安東方大學和莫斯科遠東大學讀過書,遠東大學畢業後回到中國,正逢解放大軍揮師南下,她隨幹部總團南下先遣團進入武漢,現任南下幹部先遣團支隊長。中國同誌不習慣叫全名,都叫她薩努婭,或者小薩。
簡先民不愧為老政工,外調細目做得好,連人家哥哥的事情都問清楚了,連人家到中國來的時候走的哪條線路都摸清楚了,可偏偏不說薩努婭是不是成家了、有沒有對象,把烏力圖古拉急得差點兒沒上火。烏力圖古拉說簡先民,別的先打住,讀沒讀書往後放,全名兒叫什麼也不礙事兒,先說她成家沒有,要沒成,現在有對象沒有。簡先民這才不緊不慢把最重要的情況說了:薩努婭沒成家,不但沒成,連對象都沒有。年齡小是一個原因,生活動蕩也是一個原因。最主要的原因,人家是“國際”同誌,政策上有約束,生活上有限製,即使有人動了躍馬橫槍的心思,前後左右一思量,最終覺得困難不小,也就知難而退,放棄了,組織上找不到相應對策,一時也幫不上什麼忙。
“十八了,小什麼?放在我那家鄉,該抱第三個娃了。”烏力圖古拉咧開嘴開心地笑,笑過傴下高大的身子,撅著屁股認真地給簡先民上曆史課,“國際同誌也是人,也得嫁人過日子,對不對?往上數幾百年,我祖先也是國際同誌,我祖先比我威風,馬蹄所到之處,克什米爾女人也娶過,波斯女人也娶過,誰約束住了?要說韃靼,我烏力圖古拉也算一個——喀爾喀蒙古,和她那韃靼同一粒種子,別人知難而退,我偏迎著困難上,我和薩……她叫薩什麼?我倆的事兒,我給出對策,用不著組織上操心。”
四
祝捷大會一結束,烏力圖古拉就讓簡先民去先遣團,把薩雷·薩努婭同誌接到了三菱洋行師指揮部。
烏力圖古拉請薩努婭同誌坐,請薩努婭同誌喝美國咖啡,吃美國餅幹,然後把傷著的那隻胳膊彎進懷裏,做成一個有力的支臂,再把沒受傷的那隻胳膊伸出去,伸牢固了,攤出一隻蒲扇似的大巴掌。
“親愛的薩雷·薩努婭同誌,第一呢,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對吧。第二呢,你是柯爾克孜大地主的女兒,我是科爾沁草原窮牧民的兒子,對吧。”烏力圖古拉把攤出去的那隻大巴掌收起來,捏緊,捏成一個拳頭,用力在空中一揮,豪情萬丈地對薩努婭說,“薩雷·薩努婭同誌,我看我倆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