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七十歲,住在南海的最深處。
更南的地方是鮫神的住處,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紀,她自己也不記得了。
從外表看,她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但據說,在我的父親成為南海龍王以前,她就已經住在那裏了。
這許多年,她從未老去,一直是貌美如花。
她的住所是由五光十色的貝殼製成的,這些貝殼十分堅硬,曆久不壞。圍繞著住所的是珊瑚海蓮花構成的花園。
我寂寞的時候就會到她的住處觀看她煉製珍珠。這個過程繁雜異常,她將采擷自各地的珍珠彙總在一起磨成粉末,用自己的眼淚將那些粉末重新攪拌,放入煉丹爐中煉製九九八十一天。
這樣煉製的珍珠,色澤圓潤,光彩照人,即使在黑暗的海底,也如同明燭一般。
我聽說鮫神的珍珠服用後可以長生不老,許多水族迷信這個傳言,他們用高價購入珍珠,服用後仍然無法逃脫生老病死的命運。然而更多的水族卻仍然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
鮫神甚為厭倦金銀,但她仍然索取高價。
我曾經詢問過,到底是否存在服用後可以使人長生不老的珍珠?
鮫神神秘的微笑,“那隻是一個謊言,如果不是這個謊言,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來買我的珍珠呢?”
我半信半疑,一個謊言能夠一直流傳,必然有支持它流傳的真實部分,鮫神青春永駐,也許就是使那些水族迷信這個傳言的原因吧!
閑來無事時,我們坐在花園裏仰麵看著天空。
然而,在海底是不可能看到天空的。
我們所見,隻是一片寬廣無有邊際的碧藍,因為隔離而略顯寂寞。
“你見過那個塵世嗎?聽說那上麵有藍天、白雲、日月、星辰,還有……人!”
鮫神微微蹙起了眉,她這個樣子真是我見猶憐。“很多年前,我到過那個塵世,正如你所說的,那裏有藍天、白雲、日月、星辰,還有……人。”
“那為什麼還要回到海底來?如果我能夠去那個塵世,我就再也不想回到這裏來了。”我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鮫神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塵世又有什麼好?那裏是一個喧囂的地方,充滿了可怕的聲音。何況,你忘記了你出生時的那個預言了嗎?你是不能離開海底的。”
其實完全不必她提醒我,七十年來,每當我想離開大海時,就會有人阻止我,“那迦,你是不能離開海底的,在你出生的時候,風後預言過,第一個見到你的人會殺了你。”
這陳詞濫調讓我厭惡極了。
“你相信一個普通的人會殺死一條龍嗎?”
鮫神微笑:“世事無常,誰又能知道呢?”
“可是我想去看一看那個塵世,我想知道塵世到底是什麼樣子,我討厭這裏的安靜和寂寞。你怕喧囂嗎?我已經厭惡透了用氣泡來傳遞聲音,我喜歡自由地交談。而且,我想看一看人。”
鮫神搖了搖頭:“人並不可愛,其實人是六道裏最可怕的生靈。”
但我還是決定逃離海底,不久後,在我七十歲生日的那一天,我避開了所有水族的監視,向著海麵上遊去。
水波的溫度在我周遭改變,我感覺到一絲暖意。頭上的藍開始變得明朗,隱隱可以看見一輪日影,我知道我已經接近水麵。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隻大海龜擋住了我的去路。
它固執的龜殼如麵一麵牆一般橫在我的麵前,海龜的嘴邊吐出一連串氣泡:“那迦,快回去吧!你是不能離開海底的。”
我甩了甩長尾,一個低等的水族,居然也敢來阻止我。長尾毫不客氣地擊在海龜的背上,它被擊得飛了出去,然而更多的蝦兵蟹將正在迅速地靠近。
我不顧一切地向著水麵遊去,四麵八方都是阻截我的身影。海水變得透明,我知道海麵近在咫尺。
奮力一躍,出了海麵,映入眼簾的首先是藍天,明朗如水的藍天,卻比水要輕靈。
太陽無比明亮,刺得眼睛生疼。
然後我看見一艘樓船,它就行駛在離我不遠的海麵上,船頭站立著一個少女。那少女鎮定地注視著我,神態冷漠。
我還來不及思想,身體便又落回海水中。
潮水般湧至的水族們已經將我團團圍住。我不甘心就此返回龍宮,絕望地掙紮翻騰,想要衝破這個包圍。我全未想到,由於我的行動,海麵上一瞬間陰雲密布,巨浪驟起。
海水的顏色變得墨黑,此時大姐驀然出現,她一掌拍在我的額上,大喝一聲:“那迦,別鬧了,跟我回淩波殿。”
這一掌擊得我有些暈眩,我留戀地抬起頭,我知道我可能永遠都無法重返海麵。此時我才發現,太陽已經不見了。
跟著大姐回到海底,我即傷心又絕望,不願去見我的父母,我想這根本就是他們的陰謀,將我永無止境地困在海底,為什麼所有的龍子龍女都可以自由出入大海,隻有我是個例外?
我躲在一座礁石的後麵,周圍是往來巡邏的水族。他們並未將我當做龍女,卻將我當成一個囚犯。
我固執地想,我再也不願離開這塊礁石,再也不想去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水波輕輕地動蕩,大姐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邊,她輕輕撫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溫言安慰:“那迦,剛才有沒有打痛你?”
我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大姐用手一指,一個少女的屍體出現在我的麵前,我驚奇地看著那具屍體,不久以前,她還活生生地站在樓船上,用一雙冰冷的眼眸凝視著我,現在她卻躺在水底,全無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