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的鬢邊出現白發後,他開始流連章台柳巷,數日一歸,偶然歸來也必是大醉。
我們屢次遷居,從錢塘遷到會稽,又從會稽遷到金華,然後是泉州、福州,最後終於遷到穗州。這裏離南海已經不遠了。
遷居是為了使周圍的人注意不到我的異狀,也許是因為我依然懷念南海吧!
他每至一處,便去尋訪吃喝嫖賭之處,幾乎無法再與我談話。
我看著他臉上慢慢地出現皺紋,身軀開始佝僂,那個最初的布衣書生已經一去不複返,原來歲月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時而會去尋他,在賭館,在酒樓,人們的稱呼也在改變,柳毅,你的小妻子來尋你了。柳毅,你的女兒來尋你了。柳毅,你的孫女來尋你了。
每當此時,他便會仇恨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說什麼,可是當他沒有說出口以前,我不會首先提起。
終於有一日,在賭館的後門,我扶起了昏睡的柳毅,他醉眼惺鬆地看著我,然後發出了一聲恐怖的尖叫。
他一把推開我,顫抖著手指,卻仍然固執地指著我的臉,“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你永遠不老?”
我默然,我是誰?我又怎麼會知道?
我是那條叫那迦的龍,也是那個死去的公主。
他說:“你走吧!不要讓我再看見你,看見你那張永遠不會老去的臉。我曾經以為你是洞庭公主,現在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她,你到底是什麼妖孽呢?你對我說你已經是一個人了,可是這個世上有不會變老的人嗎?你到底是什麼妖孽?為什麼讓我慢慢地老去時,卻永遠能看見你一成不變的臉?我害怕,我真地害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永遠不想。”
他一口氣說下來,我茫然地看著他,這是他早就想說的話吧!直到現在才說出口。
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書生,如今已經是一個垂垂老漢,而我呢?
後世的人說龍女與柳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隻是一個謊言。
也許我應該走吧!
我向著南海行去,與我幾十年前的路徑相反。這裏離南海不遠,也許不久就會到了。
天空中有紫氣追隨著我,那是劍氣,也是龍氣。
我懷中的寶劍躍躍欲試,它在半夜時會忽然出鞘,似乎想向天空飛去。可惜它也與我一樣,不再是一條龍。
我慢慢靠近南海,天氣熱得異乎尋常。沿途聽百姓言,南海有火龍做怪,海水已經幹了大半了。
紫氣日盛,我感覺到他的氣息,他是那條火龍嗎?是他來報仇了嗎?
我加快了我的行程。九月初九,重陽節,這一天陽氣極盛,我到了南海之濱,然而我卻沒有看見半滴海水。
曾經碧波萬裏,驚濤駭浪的我的南海,曾經因盛產珍珠而富甲一方的我的南海,如今隻是一片幹涸了的大地。
數以千萬計的魚蝦無助地躺在幹裂的土地上,他們的身體因為缺水而萎縮。
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沙地,一望無際的屍首。我默然而立,並不覺得悲傷,他曾說:當滄海變成桑田的那一天,你會後悔的。
世上的情人喜歡說滄海成桑田也不變心,他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可是他卻確實使滄海變成了桑田。
我呆呆地站在曾經的南海之濱,這隻是因為我的一念之差,或者這隻是命運假我手而為。
紫雲翩然而至,他一襲紫衣,連眉宇間都有紫氣衝上天庭,腰畔仍然是那柄紫色的寶劍。
他說:“你總算來了,還不算太遲,看到了這樣的盛況。最深的地方,是龍宮所在,我為了等你,保留了那裏的海水。”
我側過頭看他,他俯手而立,應該是得意的,卻看不到絲毫得意之處,一雙眼睛幾乎也變成紫色的了。這是他的本來麵目,就算是帶著人皮麵具,仍然無法掩飾的本來麵目。
我卻不同,我已經是一個人了。
“你的報複選錯了對象,你應該恨的人是我,或者是我的叔父,可是你卻選擇了南海。”
他默然,過了半晌才道:“我們每個人都是為了一個命運而活,你是為了死於第一見到的人之手,而我卻是為了毀滅這個南海。其實報仇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生下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這一天。”
他的語氣很平淡,訴說的盡是旁人的事情,全與己無關。
“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你使自己變成了一條火龍?”
他笑笑,“天地交界之處時而有天火降下,我偷吃了天火,才終於能夠有了今天的能力。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若非是你,到現在我也隻是一條平庸的河龍。其實生命就是這樣,如果沒有人在鞭策,就這樣平平常常地過去了,也不會覺得如何。”
我好奇地看著他,他現在說話的方式與以前大不相同,平和了許多,開始用一種普通人的口氣來說話了。
遠方霧氣升騰,我知道那是最後一點海水正在蒸發,我完全可以想象我的水族在這點海水中苦苦掙紮的情形。
人脆弱,龍其實也一樣。
以前有個涸轍之鮒的故事,我聽見這個故事的時候,曾經以為我的龍族永遠都不會成為那個涸轍中的魚幹。想象著這種情形,我不由地笑了,這其實是很滑稽的事情。
他默默地看著我,他的眼睛和以前不同,曾經明亮如夜晚第一顆亮辰的雙眸,如今是一種讓人心驚肉跳的紫紅色。
我安靜地注視他,心裏殺機湧現,如果我現在殺死他,還能保住龍宮,我確信這一點。
可是,我會殺死他嗎?
炎熱的風從南方來,吹在人的身上如同撲麵而來的火炎。我的南海一向富饒美麗,卻為了他的原因,變成了一片焦土。
記憶悄悄地溜走,幾十年前,我還是一條龍的時候,曾經如此渴望離開大海,隻是為了看一看這個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