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房間的窗戶對著天台山的主峰。有霧的時候,看不見山巔,但林間的牛哞聲清晰可辨。
說到牛,就得說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上山的時候,車走走停停,幾十裏山路走了好幾個小時。不是山路曲折,是曲折的山路上常有牛群悠閑地散著步。散步的牛群一副主人的樣子,看也不看車子,若不是要拐下路邊的山澗去喝水,是不會讓開山道的。
後來聽老鄉說,山裏人家以養牛和采中草藥為生,牛不是圈養的,敞養在山上,牛的主人不必管,隻是到了冬天,山上下雪了,牛們才回家來避雪。因為上山的人少,上山的那條山道,反而牛走得多,成了牛最好的散步去處。
有時也會鬧出一些麻煩來。麻煩主要是新添的小牛犢們惹出來的。開春的時候,牛們上了山,山上的生活自由自在,少不了會有兒女情長的事情發生,到冬天牛兒回家,牛群後麵就會跟上幾頭撒著歡兒的小牛犢。誰也不知道那些小牛犢是哪頭年輕的母牛生下來的。小牛犢餓了就滿世界叼奶頭,叼到誰就是誰,母牛們安詳得很,到哪裏去分辨媽媽?
分配小牛犢的儀式很有意思:先把所有的母牛牽開,藏起來,再讓陌生的小牛犢自己走。小牛犢走到哪家,哪家就是小牛犢的家。
我在山上住了十二天,準備離開,下山回武漢。臨下山的頭一天夜裏,我破例沒有早睡,學那些牛的樣子,去艾河邊散步。
艾河從天台山上蜿蜒而來,叫河,其實是典型的山間溪流。溪流纏纏繞繞,峰回壑轉,穿過峭石壁立的山穀,硬是從原始叢林中流淌出來。那樣的溪流,急湍處常躍起肥腴的黑皮魚兒,到了水流緩和的地方,就有一群群紅綠羽毛的鴛鴦在那裏遊泳嬉水。
雖說在此之前我每天都往山上去,並沒有去過艾河邊,但決定離開天台山回武漢後,便想著一探究竟。我在白天已經探過路了,知道河邊的灌木叢生長得很好,而且知道怎麼走才能穿過灌木叢。灌木是夏枯草、南薑和藥用大黃,葉片兒碩大,花瓣兒葳蕤,是潑墨上去的樣子。人從墨裏通過,到河邊去,染成什麼樣,也不缺水來洗。
那天夜裏雲很厚,月亮大約沒有心思,所以不太活潑,躲在雲層後麵。沒有了月亮率先垂範,星星樂得全沒了影兒。天黑得很,要一腳一腳小心探路,才能順著河畔灌木叢中的草路走到河邊。
河邊有許多大石頭,石頭還保留著白天陽光留下的溫暖。我摸到河邊,找到一塊平整的石頭,在石頭上躺了下來,頭枕著手,看黑漆漆的天空。
夜晚的空氣涼爽得很,比白天更加新鮮,差不多就是直接洗肺了。灌木叢氣息在夜裏十分濃烈,如同霧靄,一股股地彌漫開來。隻是天很黑,我不太習慣失去了月光的黑夜,什麼也看不見,讓人有一種失去了與身外世界聯係的茫然。漸漸的,我有了一絲睡意。不過,怎麼說我是要離開天台山的人了,一個人在河邊的石頭上睡覺,就算不擔心有玩心大的熊呀什麼的來同石共眠,到底也有點兒傻吧。那麼一想,就打算找點兒事情來做。
我望著天空中本該出現月亮的地方。我想,也許該和那個本該出現卻沒有出現的家夥打個招呼才對。
“喂,月亮。”我招呼厚厚雲層中的它。
雲層動也不動,依然那麼厚,月亮它沒有出現。
“嗨,月亮。”我提高了聲音。
我的聲音順著艾河狹窄的河道迅速向上遊河穀裏傳去。但這一點用處也沒有,月亮它還是沒有出現。
“月——亮!”我生氣了,扯著喉嚨對漆黑的天空高聲吼叫,像一頭渴望交配卻找不到對象的狼。
“它聽不見你的聲音。”黑暗中,身邊不遠處傳來冷靜的聲音。
“月亮離地球384400公裏,人的發聲頻率,最高1100赫茲,狗是50000赫茲,蝙蝠是120000赫茲,海豚是150000赫茲,怎麼也到不了那麼遠。”是個女人。
我沒有準備,以為自己一個人在河邊,哪裏知道不是這樣,所以有些意外。欠起身子朝聲音的方向看去,離我五六尺遠的地方,有一個黑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不清,但夜色還不至於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再說河水有微弱的反光映照,能分辨出,那是一個人。聲音事先傳達過了,是個女人無疑,隻不過看不清真實麵目,所以不能判斷女人是否年輕,漂亮還是庸常。
我有些尷尬。好像被人聽了私房話。怎麼說,我是一個男人,對月亮連吼帶叫,有失體統。赫茲的事情我不太清楚,讓人搶白成狗和蝙蝠,說了那麼一大通,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可問題是,對方明顯比我先來,要說騷擾,月亮的事情不算,是我騷擾了她才對,受一頓教訓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怕涼麼?這麼躺在石頭上。”她又開口了,這回聲音更清晰,是明確衝著我說的。
“這個,已經入夏了。再說,太陽曬了一天,不至於涼到哪裏吧。”我支支吾吾地說,重新躺回石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