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來療養?”她問,也沒有改變坐在那裏的姿勢。
看似她主動和我說話,熱情中卻分明有一點兒冷漠。好像她明白了我的想法——她先在那裏了,我後來,侵入了她的領地,而且一點兒也不懂赫茲一類科學常識,她要居高臨下,給我一個釋然的借口。
“算是吧,反正無所謂。”我這樣說,口氣中有些抵觸。
我在心裏想,她是誰呢?按照標準的普通話來分析,肯定不是當地的原住民。這裏離七裏坪鎮倒是不太遠,幾十公裏,但時間已經很晚了,又是山路,要說是七裏坪的居民,也不大像。或者是外出讀書的學生,學理工科的?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可也應該夾帶著口音吧?那麼,就是住在招待所裏的客人了。
五一黃金旅遊周剛剛過去,天台山又是沒開放的風景區,上山的客人不多。我住的招待所是山上唯一的宿客之地,三層樓,設施簡易,很幹淨,被單是用皂角水洗的,透著淡淡的青草和陽光的味道,若是窗戶打開,常有山風將新鮮荊棘苦澀的芳菲帶進房間裏來。不過,客人都是單住的,二十來個套間,空著一大半,平時關不關窗戶,有沒有山風,都不會有陌生人進房間。
從吃飯時見到的人來算,招待所裏大約住著七八位客人。兩位老年人,像是領取養老金的夫婦,在職時擔任過某個政府部門的負責官員,被有關方麵安排到山上來度假。三位年輕人,兩男一女,大概是采風的作家或記者之類,每天早出晚歸,回來就唧唧喳喳,興奮地說些山裏的見聞。一個愁眉不展的中年男人,看樣子有債務在山下的七裏坪,要拿了錢回去向老板交差,錢沒到手,在山上等著債主結賬,或者暫時住在山上想辦法什麼的。
總之,沒有見到單身女人這樣的客人。
“離初一還有幾天呢。就算50萬年前就停止了地質活動,也不至於這麼懶惰吧。”女人又說話了。這回說的不是我,是月亮。
“說的倒是。”我答道,“習慣了城裏的燈火,眼睛不適應也是有的吧。”
“口音不是這裏的人,怎麼沒見過你?”她問。
看來,她也和我一樣在琢磨和判斷黑暗中的對方。這倒沒什麼,關鍵是她的聲音很好聽,有一種蝶擾風鈴的穿透力,話音兒收住了,去遠了,隱隱能嗅到風過蘭圃的淡淡芳香,讓人很想看清說話的人是什麼模樣。隻可惜天是太黑了,就算離著隻有幾尺遠,也是藏在黑夜的後麵,可觸而不可識。
“我住武漢,第一次來這裏。”我這麼說,並且在心裏默默地想象,她是冰清玉潔的一種,天生麗質的一種,儀態萬方的一種,或者竟是讓人一見心裏發寒的一種?“我也沒見過你吧?”我說。
“沒有。”她很肯定,以後就打住,沒有下麵的話。
在發生過無數場戰爭的大山裏,又是狹路相逢的暗夜,敢於這麼肯定,想必她是一個自信的人。但話似乎又太短了,戛然而止,完全是狙擊手點射的幹脆風格,不知是習慣,還是根本就沒有把我當成一個談話的對手。
本來以為可以獨自待在流水淙淙的河邊,想想心思,或者咀嚼一番城市裏不可能的孤獨,有沒有月亮倒在其次,現在泡了湯,不管對方是哪一種,心裏不怎麼舒服,想借著什麼把對方打發走,是肯定的。
“聽說山裏有野豬,還有花麵豹。上個月一頭小牛犢讓豹子給叼走了,後來找回一顆光光的頭顱,連眼珠子和腦花都沒剩下。”我撐起身子來,看著黑暗中的她。先前讓對方瞧不起,傷了男人的自尊心,也是一個潛在的原因,所以發著狠。“好像時候不早了。”
“不是不早,是很晚了。快十點了。”她低頭看了看什麼。也許是手表、表式首飾、移動電話或別的什麼。口氣還是那麼肯定,一點兒停頓都沒有,沒有聽出絲毫的窘迫,也沒有要起身離開的樣子。
或者她學過空手道,武術高段位也不一定,野豬豹子什麼的來了,要叼,是她來叼。這麼一想,我更失落,側過身子躺回石頭上,腦袋枕回手臂裏,看著暗暗的天空,悶悶的,不再接她的話。
“武漢那種地方,雜而無當,說是一座大城市,不過是一個巨大的鄉鎮罷了。”她並不知道我心裏怎麼想,過了一會兒說。想必她的心思,還在我說我住武漢那句話上。
“這種話,也有人說過了。”我冷冷地說。
“是嗎?不過,有兩條江,上百座湖,空氣潮濕得很。這個,別的城市沒有呢。”她一點兒也不受打擊,說過這樣的話,好像還朝麵前的艾河投去一瞥。雖說看不清,我還是感覺她在黑夜裏嫣然地笑了,甚至略略地歪了歪腦袋。隻是不知道笑的是潮濕的空氣,還是別的城市。
“這麼說,你不是武漢人?”我問。
“不是。”兩個字後麵沒有下文,肯定地畫上了句號,讓人不好追問下去。
“一個人在山上?”我又問。
“你不也是嗎。”她反問道。
“怎麼可以肯定?”我偏不回答她的問題,一定要把她問倒。
“夜裏一個人出來散步,要不是和同伴吵了嘴,隻能是一個人。”她輕鬆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