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先是默默地啜泣,後來就哭出聲來了,聲音越來越大,連河水的流動聲也被壓住了。頭頂的流螢吃了一驚,飛開了。
我坐在那裏沒有動。等她哭到要抽搐過去,我側過肩膀,把她摟進懷裏。她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動物,縮在我的胸前,放聲地盡情哭著,不斷往我懷裏的深處鑽,好像在那裏可以找到她那個金發飄逸的大孩子。她的臉全被淚水浸濕了,淚水很快洇透了我的衣裳。
這麼哭了一會兒,她停了下來,從我懷裏抽身出去。我空著手,沒有紙巾給她。她不好意思地撩起裙子邊來揩拭臉。
“你不會笑話我吧?”她還在抽搭,已經在考慮麵子問題了,可見她才是個大孩子。
“怎麼會呢,要笑話,我不是先讓你笑話過了嗎?”
“看來,我們是同病相憐了。”
“誰說的,我可沒失戀。讓我失戀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我說,“不冷了?”
“哭過了,好像倒不冷了。”
那倒是,哭泣是幸福的,至少能提供必要的熱能。我抬頭往天上看,月亮還沒有出來。或者這是一種福祉呢?我們伸出手去的時候,總會碰到帶刺的東西。生命很短暫,連痛苦都不會延續多久。那麼,什麼東西是漫長的呢?
“如果我要你幫我一個忙,”我決定在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冒一次險,“你會幫我嗎?”
“會。”她想也沒想,幹脆地說,說過又笑,“不過,幹壞事可不行。”
“什麼是壞事?”我問。
“這麼說,倒是。”她又撩起裙角來揩拭了一下臉,托起腮來想了想,“好像沒有什麼一定標準吧。但是,究竟是什麼忙呢?”
“沒想好,不過隨便問問。”
“不對吧,肯定想過什麼。是什麼呢?”
“真的沒想,隻是隨便說。”
“我不相信,你不是那種隨便的人。”她抱住我的胳膊,撒嬌地搖晃著,“告訴我嘛,告訴我嘛。”
“月亮不在,隻能對螢火蟲發誓——真的沒想。想好了再告訴你,行了吧?”不管怎麼樣,還是為根本不了解甚至說不上認識的人的幹脆承諾而感動。
“那麼,你呢?”她歪了腦袋看我,黑暗中看不清,隻是習慣動作。
“我什麼?”
“我要你幫忙,你會幫我嗎?”
“那還用說。”我一點兒猶豫也沒有,“就算是壞事,隻要在底線內,比如把你男朋友揍一頓,也許一咬牙,也能幹。”
“不許你動他。”她緊張了。
“當然,得事先經過你的同意。”我說。
“你承認過你這個人野蠻,要再控製不好怎麼辦?”她想了想,不放心地說。
“這就不好辦了。”我想了想,實在找不出什麼好辦法。
“那就不許動。”她堅決地說。
“不動就不動。”我放棄了。
“為什麼要咬牙?”過了一會兒,她問。
“不是壞事嗎?”我說。
她開心地笑了。明知隻是一次隨心所欲的空想,根本沒有兌現的機會,而且已經承諾過不動手了,她還是像真的有過那種事情似的。她實在太愛笑了。剛剛痛哭流涕過一場,馬上就開懷地笑,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愛笑的女人。
有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河邊失去了我們的說話聲,安靜了許多。流螢不在了,是徹底失蹤了。風還在那裏,來來回回,好像一時找不著目標,有些拿不準該不該離去。我們坐在石頭上,聽魚兒在河裏潑兒地跳躍,還有尋找自己孩子的狐狸從灌木叢中輕輕走過的窸窣聲。
我已經學會了等待她來打破沉寂。要是她不那麼做,我就繼續等待下去。老實說,這麼快就學會了和一個人相處,並且心甘情願地配合她,對我來說是個備受鼓勵的進步。我知道,其實不可能找到一種容器,把自由的生命盛放在裏麵,不過,我完全可以更有耐心一點兒,至少不必把老板的牙打掉,鼻子打出血。看來人類的進化,真不必花費幾百萬年那麼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