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沒有看見我的朋友。他像雨後蘑菇林裏的黃須螞蟻一樣消失了。
我客氣地向醫務人員打聽我的朋友,我想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醫務人員都很忙,而且有些不耐煩。他們要我去衛生間看一看,或者了解一下下水道的情況,也許我的朋友躲在那裏,幹著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我隻能靠自己了。我在大廳裏轉悠了一圈,離開那裏,來到病員區,禮貌地敲開每一間病房,尋找我的朋友。病房都很漂亮,它們更像藝術家的工作室,我在那裏看見了很多連畢加索都會妒忌的驚世駭俗的偉大作品,比如像樹一樣被種植成森林的孩子,還有在雲彩上飛翔的高山。有一張貼在牆壁上的紙,上麵寫了幾句詩:圈養使我忘記鰭的功能/改天空行走為陸地飛翔/也許呼吸更容易/在月亮下回頭/誰是媒人/把我嫁給一隻200歲的長壽老鼠……
我在第111號病室裏見到了他。
我說的他,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一位病人。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當然不是來看他的。我仔細辨認和判斷過,可以保證,我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我們也不是同事或者熟人。也許他和我的朋友一樣,穿著寬鬆的條紋病員服,在規定的時間裏,被要求當著護理人員的麵服下一些顏色鮮豔內容可疑的藥丸,但我已經說了,我不認識他,情況就是這樣。
他個子高而且瘦,長了一副嚴肅的樣子,年齡也許30歲,也許60歲,這個很難說,這要看他是睡著還是坐在那裏。他有一頭撒旦似的憤怒的頭發,雖然不曾梳理,有些亂糟糟的,但看得出來,他為它們感到驕傲;還有,他的目光很銳利,看人冷冷的,讓人想到北非大沙漠中生活著的一種名叫金雕的鷹。
“我已經交代過,我不會在上午10點鍾以前洗澡,這絕對辦不到,除非你們提供合法的集體洗澡理由。”他站在那裏,像思考中的但丁一樣回過頭來,嚴肅地看著站在門口的我,口氣嚴峻得就像一位敬業的法官。
“洗什麼澡?”我被弄糊塗了。我主要是被他嚴厲的目光弄得有些緊張。他的肩膀上站著一隻蜜蜂,一隻翅膀是藍色的,另一隻是黃色的。蜜蜂不斷扇動著雙翼,好像隨時準備起飛。他讓我想起那個被特洛伊人熱愛的憂鬱的赫克托爾王子。
“明白了。”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一些,放下手中的一本《兩棲動物圖鑒》,再在書上小心地壓上一隻乒乓球,轉過身來,走向我,口氣和藹地問,“你在找什麼?沒有聲囊的緬甸蟾蜍,還是不斷變換顏色的藍毛蠑螈?也許我能幫助你。”
“不,我不找你說的那些東西,我找人。”我看了一眼在他肩上抖動著藍色和黃色翅膀的蜜蜂。我在腦子裏迅速回憶阿斯肯的記載,想要弄清楚,赫克托爾與阿喀琉斯在特洛伊古城下那片湧動著清泉的草地上決鬥的時候,有沒有一隻長著藍色和黃金翅膀的蜜蜂從他們的頭上飛過。事實上,我們總是在生活中忽略一些重要的細節,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對曆史感到茫然和不肯信任的主要原因。
“那麼,是什麼?”他盯著我問。我看出來了,他一點兒也不相信我,好像我說我要找的朋友,肯定是肥螈或者爪鯢之類的東西,而我拿定了主意要欺騙他。
“他是一個人。我說了,是我的朋友。”我加重了語氣,同時伸出一根指頭用力戳了戳自己的肚子。“我的——朋友。”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大約是相信了我的話,立刻表現出一位有教養的條紋服紳士的熱心快腸,自告奮勇要帶我去找我的朋友。我表示不用麻煩他了,我自己能行,而且我並不相信衛生間和下水道之類的說法,有足夠的信心找到我要找的人。他不幹,根本不聽我的,拽住我的胳膊,急匆匆地往外走,連自己房間的門都沒有帶上。可是,他並不問我我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好像我的朋友是不是肥螈或者爪鯢類的兩棲動物,他才不管。
我們就這麼離開了病員區,樓上樓下地走來走去,去找我的朋友。我們去過了主樓的管理區,又去過了康複中心。他好像胸有成竹,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或者說,他知道他自己要的是什麼。他在二樓的拐角站下來,示意我也站下。他彎腰抱起一盆生長得很好的龜背竹,問是不是我要找的朋友。然後他放下那盆龜背竹,領著我來到閱覽室裏,從一位正在閱讀的病人手中拿過一冊《漢口租界誌》,翻到152頁,指著拍攝於1928年的英商和記蛋廠老照片,問我去沒去過這個地方。
我覺得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跟在他身後,他就像一個熱情而專業的導遊,帶我看了很多平常看不到的東西。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以這樣的方式旅遊過。我們甚至還在析聽室的一張城市交通圖前站了一會兒,聽他煞有介事地分析我的朋友有可能藏匿在城市的哪一座湖泊中。我發現那張城市交通圖上有好幾處硬傷,比如地圖上一些標著藍色湖泊的地方,據我所知,它們正在消失,並且生長出大片的鋼筋水泥森林。我想找一支筆來標出製圖者的失誤,我認為這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但他不那樣看,他默默地盯著我,他的臉色越來越嚴肅,他開始表示出對我的極大不信任。他拽住我的胳膊,帶我離開走廊,叫住兩個路過的醫務人員,告訴他們,我需要得到照顧。他要那兩個醫務人員把我帶到醫生那裏去,做一些必要的分析和評估,看看我在時間性、視覺、聲音、嗅覺、觸覺、情態、運動和身體位置方麵有沒有什麼異常,然後借助暗示、谘詢和心理分析進行治療,如果必要,甚至對我采取電休克療法。後來他又反悔了。他告訴那兩個醫務人員,他不相信他們,他們總是把藍色藥丸放進裝紅色藥丸的杯子裏,就像把玉米粉摻入嬰兒奶粉裏一樣令人生厭。他決定不麻煩醫務人員,親自對我進行上述檢查和治療。這樣,他把我帶離了值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