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把我怎麼樣?”我自己不想怎麼樣。我隻想安全地走開,走得遠遠的。我隻是有點兒擔心他的撒旦似的憤怒的頭發和犀利的目光。在湖泊們正在鬼鬼祟祟消失著的城市裏,我對一切人都不相信。我猶豫地坐在那裏,心裏琢磨著是不是對他說再見,或者幹脆站起來,拔腿跑開。不過,他說得有點兒道理,和成功比,天賦的確是至高無上的帝王。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目光也不在我身上,而是投向綜合大樓病員區的方向,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一個穿著條紋病服的病人從病員區裏跑了出來,他赤著腳,一邊跑一邊興奮地揚著兩隻胳膊,高聲叫著,嗚,嗚……
幾個穿著藍色短袖衫的醫務人員從病員區裏衝出來,像攆一隻試圖逃出屠宰場的小雞似的追趕著那個病人。病人身輕如燕地躲避著,因為興奮而咯咯地大笑。但是他很快被抓住了,並且被利索地套上了束縛背心。他們抬著他,像抬著一個演出結束了仍然不想離開舞台的馬戲團醜角,轟轟烈烈地朝病員區裏走去。病人用力蹬著腿,屈辱地噙著淚,求他們放開他。這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他被抬離了舞台。燈光暗淡下去。
“他們中間,至少有一半人是病人裝扮的,隻是誰也不肯說出來而已。”他收回目光,轉過頭來,泰然自若地說。
“你怎麼能夠肯定?”我好奇地問,“你從哪裏知道這個的?”
“知道什麼叫幾內亞豬嗎?”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我對自己之外的事情知之甚少。我有時候會覺得我不是我,而是一株正在抽漿的麥穗,或者一隻失去了配偶焦灼不安的長須牽牛。不過,這種情況通常會出現在夢裏,我對夢這種事情不太有把握。不太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它是老鼠種係的一種,個頭小,胖,耳朵短,幾乎沒有尾巴。”他看出我的無知來了,並沒有歧視我,而是耐心地對我解釋說,“它們被人工馴化,用於生物學實驗。”然後他很有把握地說,“我們都是上帝的幾內亞豬。”
我被幾內亞豬的說法弄得有點兒忐忑不安。我不敢說在一種兩百年來和人類保持著相當奇怪的和諧關係的動物麵前,我真的有底氣證明一點什麼,比如能夠特立獨行,逃脫舒適的馴化。這一點激怒了我。我覺得我不必立刻急著離開。也許可以留下來。我是說,留上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有時候我們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麼地方出現,在什麼地點逗留上一會兒,或者索性安居樂業。生命其實就是在不停頓的逗留中完成了它的全部過程。
“你是怎麼進來的?”我問他。我本來想問的不是這個問題。我想問的是,他是怎麼知道有關幾內亞豬的事情——如果那是真的,那麼他呢,是不是和我們一樣,也是一頭被人工馴化了的幾內亞豬?
“你是說,我是怎麼得的病,對吧?”他一眼看穿了我的企圖。
“這個,算是吧。”我猶豫地說,心裏暗想,他的撒旦似的威風凜凜的頭發,看來不是隨便長出來的。
“沒什麼,你可以隨便問。你甚至可以問我有沒有過癲癇家族史。”他很寬容,雖然臉上沒有笑容,但肯定沒有生氣,“不過,我要你知道,我沒有病。我不是病人,他們才是。”
“是嗎?”
“你不相信?”
“什麼東西弄錯了?”
“那要看你說的錯是什麼。”
不管他說多少,我敢肯定,他絕對不是醫院裏的廚子或者藥劑師什麼的,如果他說他是,他會把一條魚弄成毫不相幹的魚糜或者用一種興奮劑替代另一種興奮劑治療毒癮,我不敢保證會不會笑掉大牙,可說不定我會啐他一口。
我盯著他的眼睛,他並沒有移開視線。後來還是我把視線移開了。
“那麼,不說病的事情。”我問,“原因呢?你為什麼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