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板兒像吃飽了噎住的狐狸,長長地伸出脖子,舒坦地歎息一聲,低下頭,看螞蟻似的看身下的小水。小水先是背過臉去的,不看板兒那張汗涔涔起勁兒的臉,這樣的小水若是螞蟻,就是一隻恨不得把自己脖子擰斷的螞蟻,板兒一停止動作,小水就轉回臉來,用力把板兒往一邊推。板兒心滿意足地咽了一口唾沫,從小水身上下來。小水翻身坐起來,用力蹬板兒一腳,把他蹬開,掩住胸脯,伸手去夠衣裳。
“不許告訴你二叔。” 板兒說。
“就要告。”小水說。
“不許告訴村長。”板兒說。
“就要告。”小水說。
“不許告訴胡所長。”板兒說。
“就要告。”小水說。
板兒光顧了說話,沒有留意腳下,下床的時候摔了一個馬趴,站起來揉磕膝頭,皺著眉頭說:“小水你怎麼不明白,你告有用,我弄你十回有了吧,你沒有少告,你二叔也告了,村長也告了,胡所長也告了,有用嗎?對不對?”
小水把褲子往上提,紮秧蔸似的一下一下紮死,發狠說:“就要告就要告。”
板兒身子光光地站在那裏,像一株剝光了的楊樹,有些不明白地看小水。沒看清,拿褲頭揩眼睛,再仔細看。小水臉色蒼白,頭發淩亂,因為屈辱,眸子裏冒出憤怒的星星,很好看。板兒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小水的臉。小水像隻狼崽,低頭就往板兒爪子上咬。板兒吃過虧,有經驗,收回爪子,笑嘻嘻地躲過了,說:“你這就不講道理了,一點道理不講了。弄已經弄過了,又還不回去。我本來很心疼你的,想給你買一瓶絲寶洗發水。你都快十五歲了,應該打扮打扮了。女人一打扮就對了,就是好女人。現在我決定不買了。我不如買一盒黃鶴樓自己抽。”
小水迅速穿好了自己,下床趿上鞋,頭發也不理整齊,彎腰抓起被板兒丟在地上的書包,推門就往外走。
板兒在小水的身後大聲說:“我下午和糾娃去城裏找活兒,過兩天回來。”
二
小水不光咬不住板兒,也攔不住板兒。小水單薄得很,過河都要抱一塊鵝卵石,怕水大了把人衝走。要是走在路上,風吹起來了,小水就趕緊往家裏跑,風要是吹大了,小水就不能往家裏跑了,小水就找一棵樹,把樹抱住,等風停了再走。這樣的小水,根本不是牛五馬六的板兒的對手。
板兒肌骨結實,身手矯健,和人鬥爭是一把好手。還是在村裏種地的那幾年,有一次,板兒和村裏的嫂子們在地裏開玩笑,他像獵豹似的弓著腰,撒開腿在地裏奔跑,縱身一躍,再縱身一躍,一手抓住一個嫂子,另一手抓住另一個嫂子,他把兩個嫂子挾在胳膊下,獵物似的拖到地頭,揚揚得意地丟在腳下。那兩個嫂子笑得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像兩塊砧板上的五花肉,嘴裏直罵板兒,說板兒板兒你個騷勁,你要人死呀。
那兩個嫂子是村裏出了名的厲害角色,她們比小水個子大,又能生孩子又能挑秧草,真要發起威來,頭一埋,護住襠,能把自己男人的臉撓破。她們對付不了板兒,小水更不能。
板兒軟一手硬一手,把小水弄到自己家裏。軟的一手是嘴,硬的一手是胳膊。板兒批評小水,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你讓人家看見了多不好。板兒的胳膊跟井軲轆似的,七攪八攪就把小水攪得腿不是自己的腿了。
小水倒不是擔心胳膊讓板兒擰斷了,小水擔心的是板兒把她的書包帶子拉斷了。小水是好學生,她特別喜歡朗讀語文課本中的課文:“我唯一的奢望,是在一個自由國家中,以一個自由學者的身份從事研究工作。”還有:“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故鄉的麵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仿佛霧裏的揮手別離。別離後,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
小水心疼自己的書包,不想把書包帶子弄斷了。
板兒並不是天天找小水。板兒有時候忙,顧不得小水,這個時候板兒就不來找小水。
板兒沒爹沒媽,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村裏老的都是他的爹媽爺婆,少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找誰都有道理,找誰誰都不能不答理他。
板兒有力氣,腦瓜子也聰明,田種得不錯,村裏人都誇板兒的田種得像照片裏照出來的,好看。可是,板兒在田裏侍候莊稼,沒有人給他做飯,沒有人給他洗衣裳,他侍候了田裏的莊稼就侍候不了自己,這樣,田就種不成了。
板兒荒了地裏的莊稼後,就進城打工了,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有時候三五個月沒有音信,總之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快樂得很。板兒回到村裏的時候也不是天天纏小水,他整天和一群荒了地的年輕人在一起喝酒打牌,有時候也打架,把別人弄傷,或者把自己弄傷,然後替人家或者自己付醫藥費,為這個傷透了腦筋。板兒隻是在傷感的時候,在對生活失去了方向的時候才會來找小水。板兒說,小水,我心裏難過,你陪陪我。小水就被板兒連哄帶挾弄到自己家裏,弄上床,撲騰一番,收拾掉。
板兒有一次從城裏回來,頭發留起來,蓄了劉海,劉海的一綹染成湖藍色。一綹湖藍色劉海的板兒雙手插在褲兜裏,眯著眼睛,肩膀上吊著髒兮兮的行李,站在村頭的竹林前,一臉悲壯地對人說,沒得意思,沒得意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