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離市民中心二百米(2)(1 / 3)

“我們住在城市的大客廳裏。”她驕傲地說。

“我們剛喝過鴿子湯,正走在從廚房回臥室的路上。”他莊嚴地說。

他們穿過廣場朝自己的家走去。他們又看見那個保潔工。

那個四肢粗壯,臉上皺褶分明,後腦勺上有禿頂痕跡的中年或老年男人。他弓著身子從細雨似的噴頭下跑過,默默撫去臉上的水珠,去彩色鋪地磚上拾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黃昏時分,廣場上的燈開始亮了,蓮花山頂的大多數風箏仍然不肯回家。

她覺得對不起他,那個保潔工。昨晚他們光顧著找城市中心的南北中軸線,把花瓣灑得到處都是。她鬆開他的胳膊,朝風箏跑去。

“我能幫你嗎?”她跑近了,問保潔工。

“那邊還有一隻風箏。”年輕的博士也過來了,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滑倒在鏡子似的花崗岩鋪地石上,“準確地說,是風箏翅膀。”

但很快的,年輕的博士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另一邊。他看那個大鳥一樣的家夥——那個世界上最大的著名屋頂,它近在咫尺,就在他的頭頂上。

“它像什麼?”他悄悄拉過她問。

“展翅的大鵬唄,一千八百萬深圳人都知道。”她從指尖上抹下一塊風箏油彩。

“像你。”他衝她痞笑。

她不幹了,舉起花團錦簇的手追上去打他。他躲閃著。

“本來就是嘛,你夜裏睡覺的時候。”他笑著辯解,“你自己不知道,一模一樣。”

她站下了,回頭看著名的大屋頂。它弧度有力,起伏如波浪,是黃金分割的比例。她夠過身子看自己的腰身,臉紅了。

保潔工欠起身子迷惑不解地朝這邊看。噴頭又過來了,勒杜鵑該澆水了。

他早上醒來的時候她不在。皺巴巴的粉紅睡裙失落地拋在盥洗室裏。坐便器使用過,沒有收拾。瓶瓶罐罐整齊劃一,沒有人動過。

他在廚房裏找到早餐。麥片泡溶了,水煎蛋冷出了脂肪色,像過於刻意的塑料品,兩隻都在,她沒動過。

他在廣場上找到她的時候,她和保潔工在一起,那個滿臉皺褶的老頭。看上去,他倆已經很熟悉了。他教她怎麼把枯葉和殘落的花瓣從花壇中收集起來,放進便攜式收集袋裏,怎麼辨認軟枝黃蟬和雙莢決明是否該打尖、如何使用花剪。她笑嘻嘻的,幹得津津有味,臉蛋紅撲撲的,下頜上有一星泥點兒。

“他是達縣的。”她告訴博士,“你老鄉喂。”

“真的?”博士驚喜,改用家鄉話問保潔工,“達縣啥子地方的嘛?不是管村的吧?園藝師嗦?”

“不是你們管村的。”她搶著說,“他來深圳七年了。他把阿姨也帶出來了。他孫女讀護理專科,還有半年畢業,也打算來深圳找工。”

“哦。”他說,不知道是不是該幫著做點兒什麼。“太陽還沒出來,人力資源你都弄清楚了。”

“也不想想你霸占了誰。”她得意地對他說,學著保潔工的樣子,把收集起來的花瓣仔細抖進收集袋裏。

“政府就叫市民中心?”博士問保潔工。

“郵件裏不是告訴過你嗎,前年,你忘了?”她說。

“就是說,市民中心就是政府?”他拿不準。習慣中不這麼叫,一律叫政府大院。

“不可以嗎?”她反問,好像她是這座城市的市長,事情由她決定。

他點頭。隻要不是原則性問題,每一次他都點頭。

然後他們手牽著手回家。

他們又爭吵了。

開始沒有爭吵。

他們吃著熱過的煎雞蛋,商量參加婚禮的嘉賓名單。她的親屬比他的親屬多,同事也是。這很正常。他隻有一個鰥居的爹,其他人不算直係親屬。他不愛熱鬧,不會請七大姨八大姑。他剛到這座城市創業,沒有太多新識舊故,也不打算在合作夥伴中張揚幸福。她不同,親戚老表一大堆,她都想請,一個也不想漏過。她碩士讀完就來到這座城市,京滬廣的同學她可以不請,身邊的朋友和同事總要請,這樣一算,人數不少。

他不反對她請那麼多人。一車紅酒,總得人喝。他一點也不在乎落單。他願意做一個太空人,從地球人手中娶走他們最美麗的新娘。

花銷大致也有了預算。近兩個月他預算能力進步很大,這歸功於公司的籌辦。她不想讓他一個人承擔費用,他出八成,另兩成她出。她可以出三成,但他不幹,一定要出到八成。

為什麼事情爭吵,事情過後他們誰也說不清。不是原則問題。有什麼原則?她根本就是把自己倒貼給他了,搭上供他五年的求學費用,還搭上一次不慎先孕的流產術。她就是不能容忍他對她的指點。她不是新移民。

“為什麼你就不能簡約一點?”他問她,“我們就不能簡約一點?”

“你幹脆說我不夠成熟,不夠內斂好了。”她衝他大喊。

“還有穩重和溫暖。”他氣她,“還有通情達理。”

“我們住在城市的中心區,在城市的大客廳,憑什麼我不能這樣?”她氣咻咻說。

“你還不如說中央公園。”他嘲笑她。

她氣壞了。他氣人的確有一套。他怎麼就這麼沒心,割心刮肺,供出條中山狼?她衝他撲過去。他身手敏捷,跳過床墊。她衝進廚房,再從廚房裏衝出來,隔著床墊,準確無誤把半盒冰激淩扣在他臉上,然後嗚嗚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