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離市民中心二百米(2)(3 / 3)

“以為我連這個都不懂?”她說,“我就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沒進過大廳?”

“這件事情重要嗎?”他說。

“嗯。”她認真地點頭,“我想邀請他參加我們的婚禮。”

他嚇了一跳,很快明白過來,伸手把玫瑰從她下頦上拿開,嚴肅地看了她一會兒,再把玫瑰放回去,用力嗅了嗅手。

“怎麼了嘛。”她說,“可不可以,你表態。”

“我肚子餓了,今晚吃什麼?”他作勢離開床墊。

她把他拉回床墊上,騎到他身上,恨恨地盯著他,往嘴裏塞了一粒栗子,是粒有蟲的,吐出來,再換一粒。

“我知道,你不會在馬可?波羅好日子多預訂一間房。酒席倒沒什麼。”他說,“當然可以。”

“就是說,我也可以生孩子,對不對?”她追問道。

“你說什麼?”他又緊張了。

“別胡亂想,和廣場沒關係。我自己有爹,沒打算讓誰把我送到你手上。”她嘻嘻笑,“我下午做了一個悲壯的決定。”

“不是撤銷婚禮吧?”他期待是,反正他們已經結了。

“美得你。我已經交了訂金,你就是想撤也撤不回來了。”她揚揚得意。

“那還有什麼能讓我驚心動魄的?”他說。

“放棄。”她宣布,“我決定放棄。我是說,回家,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全職太太。”她收起栗子袋,從他身上起來,下了床墊。

“說吧,老爺,想吃什麼,小女子這就去給您做。”她扭著屁股向廚房走去,驕傲地說。

廚房裏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音,誇張得要命。他歪在床墊上,玫瑰支在下巴上,想一會兒,探身朝字紙簍裏看了一眼。他不明白,零食在客廳裏,冰箱裏隻有半打有機蛋,連調味組合都還沒來得及添置,她能為他變出什麼美味來?

他沒忍住,朝栗子袋看去。

子夜過後,他們同時從床墊上翻身起來,去穿衣服。他有條不紊,她動靜很大,那種消防隊員做表演時的架勢,帶著聲響。孤獨的玫瑰躺在床墊和牆腳的夾縫中,已經枯萎了。

本來在被窩裏摟著。她喜歡他從後麵摟住她,這樣有安全感。已經快睡著了,她眼睛都睜不開,忘了爭吵之前他們說了什麼。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他們幾乎已經沒有了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在兩個人鑽進同一床被窩裏時就無影無蹤了。

怎麼會吵到睡意全無?她不明白,他也糊塗。

各自在盥洗室裏待了一段時間,又分別在臥室和客廳裏緘默了一會兒,她先穿上大衣,出了門。

他坐了一會兒。窗外的廣場上傳來吉他聲,有一陣沒一陣。他穿上風衣,一粒粒扣上扣子,開門走了出去。

他在廣場上找到她。

夜深人靜,廣場收去奇幻的光效,隻留下基礎光源,黯然失色。一位流浪歌手目光炯炯,歪支著斑駁的麥克風,對著空曠的廣場深情地輕唱。一隻公貓蜷縮在音箱的後麵,毛皮黝黑,像城市的幽靈。

她站在流浪歌手麵前,看著歌手,眼裏噙著淚水。

“一座城市的中心廣場,能容納多少流浪者?”她沒有回頭看走近的他,夢囈般地問。不是問他,是問她自己。

他沒有接她的話,恍惚回憶,這種經曆是他熟悉的。他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在時代廣場,在麥克遜廣場,在芝加哥城市廣場,都與流浪的野貓共同度過難熬的長夜。他知道人們的日常經曆不同,心靈路程卻非常容易找到孿生的兄弟姐妹,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它們就宕然相遇。

他們在歌手的淺吟輕唱中站了一會兒。她先伸出手,在黑暗中尋找他的手。她的手很涼,他想把它揣進自己懷裏,但沒有。用力握了一會兒,他牽著她往回走。

她再度甩開他的手,向一塊彩色的花崗鋪地石跑去。那是城市中心的南北中軸線,她的中心,她的中軸線。

保潔工用清水衝刷著石麵,水花濺起,四周花壇裏葳蕤的勒杜鵑如火怒放。看見她和他過來,保潔工關上皮管,看他倆。

“您真沒去過,從來沒有去過?”她不甘地問保潔工。

“安潔。”博士阻止她。

“什麼?”保潔工困惑地看著她。

“市民大廳。”她無法讓自己停下來。她做不到。

“親愛的,我們回去,回家去。”博士拉住她。她甩開他的手。

“我去那裏幹什麼?”保潔工一臉茫然地看她,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您就沒有什麼事,沒有任何事可辦嗎?”她固執地問。

“安潔你聽我說,我們離開這裏。”博士感到他的妻子在崩潰。他開始擔心。

“什麼?”保潔工問。

“難道什麼事也沒有嗎?哪怕是,一點點?您總得走進市民大廳吧,哪怕是一次!”她覺得自己在害怕,她內心有什麼東西在坍塌。她期待這個時候廣場突然亮光一片,不遠處的大廳人頭攢動,一大群鴿子呼啦啦飛起來,從世界上最大的屋頂上空一掠而過。

“沒有。”保潔工呆呆地看著她說,“我不知道我有什麼事。” 他說,“沒有人告訴過我。”他說,“我隻知道,我不是深圳人,從來不是,一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