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深圳在北緯22°27’~22°52’(1)(1 / 3)

夜裏他又做了夢,夢見自己在草原上,一大片綠薄荷從腳下鋪到天邊。

他很興奮,從粉紅色花叢上一躍而過,冷冽的風把耳朵吹得生疼。

然後他就醒了。

他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鬧鍾,下夜兩點。她睡得正熟,習慣性地蜷縮著身子,一隻胳膊無助地舉過頭頂,一綹頭發耷拉在臉上,嘴嘟嚕著,嬰兒似的貼在他的小腹上。

他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她吧嗒了兩下嘴,扭過臉去,再扭回來,吮吸住他的小腹。她喜歡用她的嘴。她的頭發很柔軟,搔得他癢癢的,忍不住想尿尿。

窗外的北環立交橋上有載重貨車駛過,聽聲音像是輾過一段長長的雨水。

他決定不起來喝水,就那麼躺著,說不定可以接著睡,假使他不去想什麼的話。

最近他老是在半夜裏醒來。有時候是淩晨。如果不想什麼,大多時候他可以接著睡,到早上再醒。但他還是忍不住要想。

最近他經常想一些事情,那些事情讓他心裏不安。

比如這個時候,他就想,他怎麼會在草原上?他在那裏幹什麼?

好像他是一個人,沒有別人。也許一隻巨大的黑色褶菌上徘徊著幾隻橘翅舞虻,一大叢暗黃色大茴香下藏著一匹小眼睛旱獺,夢中,他沒有注意到這個。

他明明看見一大片綠薄荷,葉端上生著金色的斑點,它們從他腳下一直鋪到天邊,他怎麼就能一躍而過?

還有,綠薄荷的花是淡紫色的,他在夢裏看到的綠薄荷卻分明開著粉紅色的花。

他這麼想著,腦子越來越清醒。他不認為這是值得提倡的事。

這段時間公司很忙,是梅林方向出關道路狹窄的事,市民意見很大,政府扛不住壓力,拓寬改造工程正在節骨眼上。他是監理工程師,有些疲於奔命。負責業務的公司劉副總吼過來,胡總工程師再接著罵,他覺得精力越來越不夠用,睡眠再不保證,情況會變得很糟糕。

他還是起來了,去盥洗室,處理掉膀胱裏的存液,再去客廳接了一杯純淨水,靠在鞋櫃邊,一口一口慢慢喝水。

窗外星辰亮得耀眼,載重貨車依次駛過。他知道它們並沒有輾過雨水。北環立交橋刷黑工程剛結束,也是他的監理。減噪板沒來得及裝上,問題出在這裏。

杯子裏的水喝光了,他轉動著空杯子,困惑地想是不是應該再續半杯。

純淨水很清涼,尤其在萬籟俱寂的時候。

他靠在鞋櫃上想,他不是第一次夢到草原,最近好幾次做夢,他都在草原上。深圳在北緯22°27′~22°52′的南海邊,南海沒有草原,這一類夢與他的生活似乎找不到必然聯係。

但為什麼他老是出現在草原上?他弄不懂。

他去廚房洗了杯子,把杯子收好,關了燈,回到臥室。

他發現她已經起來了,盤腿坐在床上,人發著呆,鎖骨下有一條淺紅色壓痕。

她的鎖骨很漂亮,胸脯也是,這彌補了她肩寬的缺陷。

有一段時間,她懷疑他是因為她漂亮的鎖骨才和她上床的。“你這個卑鄙的引誘犯。”她對他說。

但那麼說過以後,她仍然保持裸睡習慣,而且喜歡打開屋裏所有的燈。她宣稱這符合肉體和精神完美結合的梵我如一境界。

“等著吧,我的乳房總有一天會耷拉下來,你總有一天會暴露無遺。”她快速衝到他麵前,大聲衝著他叫嚷。

她伶牙俐齒,作為一名優秀的瑜伽教練,她有一張了不起的嘴。

“你怎麼啦?”他說。

她沒理他,腰身筆直地端坐在床上,目光渙散,不看他。一綹柔軟的散發滑落到她的臉頰旁,不注意會以為是陰影。她的兩條腿幾乎收到了胳膊上。她在神遊中也保持著妙曼的姿勢。

“睡吧,”他說,“不到三點。”

他上床睡,拉過被單蓋住自己。她還呆呆地坐著。

他再一次問她怎麼了,稍後打開床頭燈。他發現她在流淚,無聲無息,臉上濕溽地印著淺淺一行。

他坐起來,還沒來得及問下一句,她向他挪來,窩進他懷裏。他感到肩膀上熱乎乎濕了一片,心裏輕輕顫了一下。

“又做夢了?”他說。

“雨把我衝到泥水裏了。”她委屈地抽搭一聲,“雨大極了,我的腦袋撞在一片葉子上,葉子上全是濕透的蟲子。”

“沒事。”他輕輕拍她的背。那裏有一層細細的粉質,涼沁沁令他留戀,“沒事了。”

他安頓她重新睡下,為她蓋好被單,關上床頭燈。

她很快睡著了,身子蜷縮起來,蛾蛹似的鑽進他腹下,嘴唇貼在他小腹上,吮吸著。

他沒睡著,完全清醒了,睡不著了。

整個白天他都在工地上沒頭沒腦地奔波。

劉總工兩天前入院了,累得吐血,搶救了一次,輸了好幾百CC別人的血液。胡副總一上午來了三個電話,下午索性殺到工地,下車就開罵,什麼話髒罵什麼。

沒有人偷懶。在深圳你根本別想見到懶人。深圳連勞模都不評了,評起來至少八百萬人披紅掛綠站到台上。但沒有人管這個,也沒有人管你死活。深圳過去提倡速度,現在提倡質量,可在快速道上跑了三十年,改不改慣性都在那兒,刹不住。

他累,卻隻能忍著,無處可說。

他對自己越來越不滿意。工作壓力倒沒什麼,誰都有壓力,問題是他不應該再給自己施壓。而且,他不能把自己的壓力帶給她。

他發現她最近也開始多夢了,還都是那種情緒焦慮的夢。

他們已經決定結婚。兩個人不是頭一次進入婚姻,但他們認為有必要格式化對待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