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深圳在北緯22°27’~22°52’(1)(3 / 3)

“你儲藏了多少噸肥油啊?”

她絕望地說,然後掙脫他的胳膊,衝進盥洗室裏嘔吐。

是真嘔吐,不是秀。

她皮膚細膩,消瘦的脊背上涼沁沁的,撫摸時,手指上會留下令人陶醉的粉質感。他說不清楚是不是因為這個,油膩食物漸漸對他失去了誘惑。他開始接受素食,並且越來越喜歡清爽的新鮮蔬菜。

不過,他不大願意承認這是因為粉質感的原因。

她是可愛的瑜伽教練,嚴格遵守職業操守,從不威脅他。要是細究,充其量她隻是動用了色相,算作利誘吧。

但骨子裏,他不希望她在生活中對他過於嚴謹,嚴緊更不行。

有時候,他仍然有些傷感,為漸行漸遠的牛羊肉。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現在那是別人的日子了。

梅林關拓寬改造工程進入關鍵期,他再一次夢到草原。這一次夢境很逼真,夢的內容也很清晰。

他在焉耆草原,和一群老成的褐牛、呆頭呆腦的大尾羊在一起。有兩隻翅膀巨闊的草原金雕從他頭頂掠過,陰影半天沒有消失。

他興奮地奔跑著,快速超過幾頭慌裏慌張的灰毛猞猁,一群目中無人的野駱駝和一隊傲慢的丹頂鶴。

他是一匹馬,一匹黑色皮毛四蹄雪白的馬。

他不知道為什麼夢中他會出現在焉耆草原,而不是別的什麼地方,但他能肯定夢中發生的事情。

在夢中,他就是一匹馬,撒著歡,無拘無束。從夢中醒來後,他還在大口呼吸,胸脯劇烈地起伏,小腿肚子發緊,膀胱也發緊。而且,他的後頸上有一層細細的汗。

他去了盥洗室,處理掉膀胱裏的存液,覺得心跳不那麼快了,被風吹疼的耳朵也恢複了溫度。

他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去客廳接了一杯水,靠在鞋櫃邊,一口一口慢騰騰喝著水,回想剛才的夢境。

“他”從波光浩瀚的博斯騰湖跳上岸,快樂地打了一串響嚏,晃動身體,油黑的皮毛上的水珠四濺而開,幾隻在湖邊打洞的麝鼠嚇得飛快地躲藏進紅花叢中。

這是夢開始時發生的事情。

“他”從一片細碎的雪花中穿過,在一處高地上逗留了一會兒,眯縫起眼睛看遠處的群山。

有一陣 “他”似乎看見了人。是一個頭戴翻耳皮帽的小男孩,這一點“他”拿不準。

“他”能肯定“他”穿過了一片森林,因為“他”認出了森林邊上頂著積雪的茂密的貝母草,還有一隻帶著小紫貂的母紫貂。母貂不滿地朝“他”看了一眼,趕著兩個孩子很快消失在森林中。

接下來的所有時間“他”都在草原上,和一群興奮的大屁股野驢追逐不休。“他”四蹄淩空,脖頸有力地伸向前方,長長的披鬃飛揚起來,快速越過一片胡楊林,越過淩亂生長著焉耆草的礫石地帶,把氣惱的傻驢們甩得看不見影兒。

這一切結束的時候,夢境中隻剩下“他”。雪原無垠,一輪巨大的金紅色太陽在地平線上靜靜地看著“他”。

然後他就醒了。

可是,他有點納悶兒,為什麼在夢裏“他”是一匹馬?而且,他回憶起來,在前幾次夢裏,“他”也在奔跑。夢境不清晰,正是因為“他”在疾速奔跑。“他”跑得太快。他不可能像真正的馬那樣習慣捕捉快速掠過的影像,所以夢的內容才會模糊不清。

有一點可以證明,每一次醒來之後,他都在急促地呼吸,臀部緊繃得厲害,身上有一層細細的熱汗。

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每次醒來時耳輪上都會有被強勁的風吹過的灼疼感。

他在黑暗中喝完了杯子裏的水,又去接了半杯。他消耗了不少能量,需要補充大量水分。

他喝著水,覺得這種情況真是好笑。他最近一段時間連續做夢,這些夢奇異得很。他在夢中變成了“他”,變成了一匹馬。“他”是黑色的馬,皮毛發亮,四隻雪花蹄,他記得一本書裏管這樣的馬叫“夜照白”。

但如果他真的是呢?他是說,如果他真的是一匹馬,他會是什麼品種的馬?

他想了一會兒,覺得如果可以選擇,他最好是有著精良辨識率的伊犁馬,或者有著神秘身份的焉耆馬。

他在鞋櫃上靠了很長時間,有點累,就去沙發上坐下。

他想他失去自由的確很長時間了。自從懂事以後,他就不再有自由的感覺。馬是著名的自由者,榮格先生會支持這個意象。

問題是,他不是馬——馬還是情緒奔放者,還是單純的孩子,這完全不像他的性格。

他有輕微的自閉傾向,情感偏向含蓄,對進入生命的女人,即使到了可以親昵的階段,也從不失去克製。他甚至沒有對前妻和現在的女友說過他愛她們。

他心思不單純,有時候愛鬧點小心眼兒,幹什麼都瞻前顧後,就算讓他放風箏,他也會把平衡尾翼和牽引線檢查好幾遍,才開始心事重重的起跑。

最能說明問題的是,他做不到辭去眼下這份工作,再加兩成累和三成委屈他也做不到。

誰不想自由自在的生活?誰不希望擁有遼闊的生存環境?誰不想在一覽無餘之地四蹄無羈的撒野?可那些都是書本裏的東西。

人們怎麼說?理想。理想永遠是屬於未來的安慰劑。他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逗笑了。

他確定自己不是馬——成不了馬,做不到馬那樣,沒有馬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