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深圳在北緯22°27’~22°52’(2)(1 / 2)

他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一會兒,起身收好水杯,回到臥室。他被站在那裏的她嚇了一跳。

她在臥室門口,太空人似的飄逸地站著,迷迷瞪瞪地看他。他過來的時候,她一點感覺也沒有,目光單純,像在冥想課裏。

他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向她走去,伸出手去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他把她牽回到床邊的時候,下意識地朝鬧鍾看了一眼,心裏說,她又做夢了。

第二天,他沒有躲過加班。

政府的問責製度在市政部門和下屬企業像一條鞭子,抽得所有官員叫苦不迭。幹活的人沒有誰同情上司,鞭子掄得越狠越好,見血更好,可副作用是,公司的官員挨一鞭子,接下來幹活的會挨上一串。

沒有休息時間,午飯和晚飯都在工地上吃。快餐公司配送,熱氣騰騰的醬肉包子和二麵黃的香煎海魚。

午飯他沒吃,晚上餓得心裏發慌,喝了四碗紫菜蛋花湯。

“說你,還沒怎麼的,先吃上齋念上佛了。色也是葷,你怎麼不戒掉?印度人真害人。”孟工大口咬著包子,嘴角淌著一汪油說。

他眯縫著眼微笑,很受用孟工的話,尤其受用“害人”的話。

他朝“車來人搶”的工地上看了一眼,對曾經存在過的那片荔枝林充滿懷想。

子非馬,焉知草之美。他心裏想。

不過,他沒有對孟工說出自己的心裏是怎麼想的。

大自然真是奇妙得很,它就是不讓麻鴨和灰鯨坐到一張餐桌上去。人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有一天,他們走出家門,發現自己的食物鏈上端被棘指角蟾和朝鮮薊占據了。它們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地衝他們大喊,叫他們滾開。他們發慌地想,怎麼辦,那就交換吧,我們去吃孑孓和活性水。可他們發現棘指角蟾和朝鮮薊的食物鏈上端已經被白腹鷂和馬達加斯加彩虹魚占據了,那些禿頭的家夥和瞪眼的家夥衝著他們吹口哨,嘲笑他們。

這可怎麼辦?這樣的世界還有丁點兒可愛嗎?

他那麼想著,心無旁騖地扣上安全帽,離開腥膩味十足的監理點,高高地躍過一道警示牌,再躍過一道路障,跳躍著朝工地上跑去。

回到家已經是子夜零點,他累得精疲力竭,想要嘔吐。

她還沒睡。是睡過一覺,又醒了,新月式盤腿坐在床上,呆呆的。她在等他,想和他說她昨晚的那個夢。

他心想,饒了我吧,我寧願讓你喙一百次——如果能在我躺上床你再喙。

昨晚不是雨,是一大群向南方遷徙時途經的藍尾歌鴝。擅長在翱翔中捕食的殺手們從低空撲向蝶群,那簡直是一場滅絕“蝶”性的大屠殺。

她當然還是一隻蝴蝶,和一大群蝴蝶兄弟姐妹們一起,拚命逃向一片紫花苜蓿中。

她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逃脫了那場災難。她驚慌失措地抓住他的手,臉都變了形,一遍遍向他形容藍尾歌鴝們在天空中發出的歡喜叫聲,還有它們群體俯衝過來時的呼嘯聲。

哄她入睡後,他去了客廳,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一口慢慢喝著。他還沒有進入自己的夢,還沒開始在夢中奔跑,卻有一種強烈的脫水感覺。

她不該有什麼焦慮。她是身心修持的Yogini,集自然和心靈寵愛於一身的嬰兒,怎麼會和他一樣,在夢中與自己產生分裂?

他困惑了一會兒,感到有些餓。他去了廚房,打開櫥櫃和冰箱。那裏什麼也沒有。

他們從不吃隔夜的食物。他們甚至不吃隔夜的蔬菜。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選擇“吉之島”的原因。

他知道蝴蝶的食譜樸素而單純。它們隻吃植物,櫟、槿、槭、竹或草本,這和他的食譜近似——如果他是“他”,是那匹黑色皮毛的雪蹄馬的話。

這麼說,他不再吃東坡肘子和白燴羊肉是對的。

他和她是同一類生命,他對這個結果滿意。

他在廚房裏洗了杯子,去盥洗室刷牙衝涼。

他喜歡水,飲,或者戲耍。這和她不一樣。她每次衝涼都是一次悲壯的儀式。她在沐浴前焦慮不安,每次都需要下很大的決心。如果他在,她會乞求他的鼓勵。如果他不在,她會一遍遍鼓勵自己,然後閉上眼,憋足一口長氣,打開熱水閥門,再從噴灑下逃出來,衝進客廳,把自己緊緊裹在毛巾被裏,瞪大眼睛發抖。

為這個他笑過她。他甚至把它當做整治她的手段——如果她惹他生氣,他會把她剝光,扛起來,走進盥洗室,耐心地調試水溫,在她發出求饒的呼喊聲之前決不放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