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深圳在北緯22°27’~22°52’(2)(2 / 2)

從噴灑中流出的活水讓他變得清醒過來,渾身的疲乏消失掉,這使他暢快無比。

如果不是太晚,他會來上幾聲,詠歎調或是民謠,隨便什麼都行。

他心裏想,為什麼不可以呢?我沒有請人觀摩的欲望,又不放聲高唱,隻是個人化地抒一下情,法律沒有規定夜靜更深的時候不可以輕聲哼上兩句。

他那麼想過,真的就把閥門開足,叉著腰,仰起腦袋,對著清亮的水花張開了嘴。

隻唱了一聲他就停下了。

他被嚇住了,被他自己。

有好一陣,他呆呆地站在噴頭下,清水從他的腦袋上流淌下來,在他腳下無聲地流走。

盥洗室的門關著,聽不見窗外北環立交橋上載重貨車駛過的聲音,但他能夠回想起他剛才發出的聲音。

是的,他的確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不是詠歎調,也不是民謠,而是一聲輕輕的馬嘶。

他清醒過來,定了定神,關上水閥,從整體衛浴中出來,站到鏡子前,仔細觀察鏡子中的自己。

隻看了一會兒,他就開始冒汗。

他光著身子去了客廳,為自己點著一支香煙。

他緊張不安地吸掉那支煙,把煙頭處理好,打開窗戶,讓屋子裏的空氣盡可能變得通暢,然後他再度回到盥洗室的鏡子前。

霧氣已經散去,鏡子裏的他清晰可辨。

這一次,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僥幸的了。

他身體纖瘦,皮膚細致,頸部細長而挺拔,屬於體形修長的那一類馬,不,那一類男人。他腿部強健有力,有一個結實的臀部,尾根靠上,從那裏直到後頸上,一條暗色的鰻條穿過肩隆,不細看分辨不出來。

他盯著鏡子,鏡子裏的他一點一點變化著。他分明看出了他自己。

“他”不是他,而是一匹前肢收束起站立著的馬。

別這樣。他對自己說,別這樣。

他把目光從鏡子上移開,轉過身,虛弱地靠在盥洗台上。他緊張地想,她會怎麼看,如果他是一匹馬?

她欣賞他強健的長頸,迷戀他渾圓的臀部。“我要做一名出色的騎師。”好幾次她揚揚得意地宣布。

有一次他真的讓她做了騎師。他馱著她,一口氣登上南山,讓所有情侶中的女性眼裏充斥著對自己配偶的憤怒。還有一次,她生氣了,不依不饒地要報複她。他答應,如果她追上他,他就讓她喙三十下,用力喙。她當然沒有成功。眼看著她就要追上他了,他總是在最後一刻敏捷地躲開,跳躍過任何身邊的障礙,一眨眼跑出老遠。

現在這些事情他全想起來了。她早就一語中的——她要做一名騎士——她在一年以前就知道“他”是誰!

他靠在盥洗台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離開那裏,輕手輕腳去了臥室。

他這邊的床頭燈還亮著。她蜷縮著身子,一隻胳膊無助地耷拉著枕頭,腦袋埋在他的半邊床上,臉在光暈之外,睡得正安詳。

他輕輕退出來,帶上臥室的門,回到盥洗室,把門關上。現在,他是一個人了。

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慢慢提氣,張嘴,收縮丹田,啟動聲帶。

有一刻他怔忡著,然後他把臉埋進手掌中,絕望地蹲在下水口前。

一點也沒錯,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壓抑著的馬嘶聲。

至少一個星期,他是在恐慌中度過的。

他時常犯愣,一個人坐在那裏,或站在那裏想著什麼。

梅林關道路拓寬改造工程進入收尾階段,工地完全變成了戰場。胡副總把簡易辦公係統和行軍床搬到了工地,整天黑著眼圈到處罵人。劉總工掙紮著從醫院裏跑出來,讓助手替他舉著點滴瓶,搖搖晃晃在工地上轉悠,或者隨便扶著隨便誰的肩頭悲壯地喘息。

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情況,不挨糗才怪。

他很快瘦了下去,絡腮胡子也出來了,兩天不刮就紮手。

他開始厭惡所有的新鮮蔬菜,一聞到清新的泥土味就心亂,連紫菜類脫水植物也受到牽連。

他不再小跑著去工地,不再從警戒牌上一躍而過。他隨時克製著,不讓自己快速啟動,與任何喜歡奔跑的生命嚴格劃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