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深圳在北緯22°27’~22°52’(3)(2 / 2)

“還記得大學畢業時我們和財大的那場球賽嗎?我放棄了,把球傳給你。我覺得做不到。你在我們自己的端線附近投出了那個球,它進了,我們以一分取勝,那是在終場前最後三秒時發生的事情。”維平顯然試圖說服他,“我一直在想那個球,這說不過去。可這沒什麼。生命的神秘現象不是科學,但所有的科學都有過前科學時期。問題在於,我們是否有足夠的耐心和敬畏去認知它們。也許需要相當漫長的時間,連我們的孫子都等不及要看到這個結果,但我以一名負責任的生命科學研究者的名義向你保證……”

他沒有等到維平說完,掛斷了電話。

他的確做得過分,不該扣朋友的電話,何況是他有求於朋友。但這一次,他做不到意氣相投。如果他不是人類,而是一匹有著黑色皮毛四蹄雪白的焉耆馬,他就用不著那麼做,做不到了。

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沒有離開客廳。

陽光從窗外照進屋裏,一些肉眼看不見的微小生命在陽光中飛舞。在他的視力範圍外,還有更多看不見的生命在更廣闊的什麼地方活躍著。

現在,他能確定他是誰了,也大致能夠確定她是誰。但這不是他要麵對的全部。他需要麵對的比這個多得多。

如果真像他所知道的情況,他是“他”,是一匹焉耆馬,“他”曾經像風一樣的自由,遵循細雨和雪花的引導,在博斯騰盆地美妙的沼澤地中快樂地奔馳,生活艱辛卻從不煩惱,那麼,他是否應該回到“他”的生活裏去?如果是,他能否回到“他”的生活裏去?怎麼回去?

還有,她呢?她為不約而至的雨,或者突如其來的藍尾歌鴝傷心,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是誰。他該不該告訴她,她不是她,不是她以為的她,不是有著修長雙腿繞腹雙臂的瑜伽教練;她是“它”,是一隻透翅長尾鳳蝶,在正常的情況下,“它”應該回到陽光充足的林間空地上,在雨點落下來的時候,在遇到藍尾歌鴝集群襲擊的時候躲藏到溫暖的櫸木樹林中去?

至少在三個小時的時間裏,他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

他無法想明白這些困擾他的問題,無法解決這些他承擔不了的問題。他害怕想下去。

他離開客廳,走進臥室,把被單和床單從床上一件件收起來,把窗簾下掉,翻出她丟在衣櫃外的所有衣裳,還有他自己的,把它們統統塞進洗衣機裏。他腦子裏一片嗡嗡作響。他說不清楚,如果他繼續想下去,會出現什麼情況?他會不會發瘋?

整個上午他都在忙碌,不停地放水、攪幹、取出和晾曬。到中午的時候,家裏差不多被他裏裏外外洗刷了一遍。

他看了一眼掛鍾,她該回來了。他脫下濕了袖子和前擺的家居裝,穿上衣裳,給她留了一張紙條,鎖上門,去了車庫。

直到他遇到第一個紅燈的時候,事情才有了轉機。

他把車停在彩雲支路的三岔路口,等待紅燈過去。一輛漂亮的奧斯莫比爾停在他後側,同樣漂亮的年輕女駕手好奇地朝他看了一眼。

他沒有看年輕女駕手。他在那個時候看見了一個男孩。

那個男孩生著一頭蓬鬆的頭發,背著一個巨大的有著卡通圖案的書包,樣子奇怪地往路口兩邊張望了一下,靈巧地蹦下人行道,快樂地跳躍著,飛速穿過馬路。

沒有人注意到頭發蓬鬆的男孩,隻有他坐在駕駛室裏,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能隔著前窗玻璃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幕。

他看到的不是頭發蓬鬆的男孩,而是一隻展開雙翅掠地而過的稻田葦鶯。

目送男孩消失在通往蓮花山的林蔭道中,他熱淚盈眶。後側的那輛奧斯莫比爾鳴了一聲笛,向他示意,或者催他走。

現在他明白了,不是他和她,還有那個頭發蓬鬆的男孩,也許還有更多——維平、老孟、胡總工和劉副總,他們焦慮或鎮定,不安或堅忍,掩飾或坦然,卻同樣孤獨地找不到同類。

也許事情遠不止這些,還有更多隱身的生命在這座城市裏默默地生活著。“他們”不是他們,不是他們以為的他們,就像這座城市不是焉耆草原、三江源、青藏高原、鄱陽湖、伶仃洋和頭頂上的那片天空一樣,誰能說得清呢?

他就那麼在腦子裏轉著這些奇怪的念頭,臉上漾著從容的微笑,鬆開刹車,踩下油門,把車駛出警戒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