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萬象城不知道錢的命運(1)(1 / 3)

臘月二十八早上起來,德林打了三個電話。他其實不想打那三個電話,但不打不行,不打說不過去,就打了。

打第一個電話的時候,德林很緊張。打第二個電話的時候,他就不那麼緊張了。到第三個電話,德林覺得沒有什麼。有什麼呢,不就是打個電話嗎?

“票沒了。” 接線員不高興地說,“800萬外來人口搶票,你早幹什麼去了?”

德林三天前就打了,子夜時分開始打,但電話打不通,打通了票就沒有了。從臘月二十五開始,德林每天都打政府指定的春運訂票熱線,每天都沒訂上票,這就是他的運氣。

二十八,打糍粑。今天家裏打糍粑了。德林沒有買到回家的車票,糍粑隻能由家裏人打。其他恩施的老鄉已經走了,或者決定不走,就留在深圳過年,隻有德林沒有著落。德林兩年沒有回家過年,他應該回去看看老母親,還有老婆細葉和兩個女兒。她們都老了吧,或者長大了吧?但他買不到車票。

同村的丁紹根是臘月二十五走的,就是德林開始打訂票電話那一天。年後用工荒,找工不難,丁紹根在華強北送外賣,不怕辭工。他叫過德林,是搭一輛恩施老鄉剛買的車,路上不住店,帶幾個麵包,一瓶水——盒麵的味道重,那樣一車六個人非憋死不可——一個人隻出六百元油費錢,加上麵包和水,不到六百二十元,很合算。

二十五,磨豆腐。但德林所在的公司不磨豆腐,員工要走算辭職。德林的公司在萬象城,工作是按《勞動法》的條文簽合同,用工方代交社保醫保,每月薪水能到手一千九百塊,掙錢多,找這樣的工作不容易。德林覺得不辭為好,他想堅持到大年三十,到那天他再請年休假。

德林的母親七十三歲。七十三,八十四,但母親還沒到咽氣的時候。德林的哥哥在監獄裏服刑。他老是把自己弄到監獄這種地方。上一次是工業電纜,這一次是群體事件。嫂子在哥哥第三次服刑後離家出走,跑來深圳投奔德林,讓德林給她找份工作。

“宿舍裏有電視、周六日雙休、能積分入戶那種工作就行。”嫂子指示德林說。那以後她就改嫁了,徹底擺脫了賀家,不再需要德林救濟。

德林不光有哥哥,還有個姐姐。姐姐不斷犯癲癇症。她的丈夫去山西背煤,以後就失蹤了,再也沒有出現,不知是借故逃婚,還是人被埋進小煤窯裏,沒法出現。

幸虧哥哥和姐姐沒有生孩子,他們生孩子真是犯罪。但母親不那麼想,母親等著賀家的孫子,她不會咽氣。

母親跟德林過。不是跟德林,是跟德林家。老婆細葉一直在埋怨,但也沒有提出離婚。德林在深圳工作。他不像大多數外來民工,在關外的流水線上吃工業廢氣。德林能掙錢,每月薪水近兩千,這和監獄哥哥癲癇姐姐有本質的不同。德林和細葉還有兩個孩子。大的爭氣,考上了鹹寧醫學院,念護理大專班。小的上初中,成績平平,迷戀電視選秀節目,迷到每天夜裏在夢中泣不成聲。

“今天又沒買到票。”德林在電話裏對細葉說。

“大女問,今年的學費能不能一次交齊,問了好幾遍。”細葉說,一邊背過身去大聲喊著什麼,電話撥通的時候她正在罵誰。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考得怎麼樣?”德林問。

“她沒說,她帶了一個孩子。”細葉說,“別亂想,不是她的,也不是保姆,給人家輔導中考課。她說三十才回家。她問回家能不能拿到學費,她說的是全部的學費。”

“她應該回家幫忙打糍粑。”德林不滿意。

“二女問你給她買了‘愛瘋’沒有。”細葉沒有接德林的茬,“‘愛瘋’是什麼?她夠瘋的了,你不要再寵她,瘋上房我夠不著,夠著了也拉不下來。她說,要是排不上隊,山寨也可以,先湊合著用,明年再換。山寨在哪兒?你不是在萬象城嗎?”

“不是‘愛瘋’,是iPhone。她要那個幹什麼?她當她是誰?”德林說。

細葉沒有理會德林的話,急著說別的。基本上是管委會追賬和家用的事情。

村裏搞新農村建設,毀田蓋了一色新房,德林這種外出務工人員家庭,屬於強行入住戶。家裏第一批就搬了,錢交了一部分,剩下的催得厲害。家搬了,過去的那些舊家具沒法搬,用了幾十年,一搬就垮。家裏人睡地上,包括七十三歲的母親。德林的母親非要做白內障手術,家裏根本沒有錢,她就鬧著要去女兒家。

“一個羊角風,加一個睜眼瞎,你媽想幹什麼?你媽還嫌你們賀家丟醜沒丟夠?”細葉一直說“你媽”,嫁到德林家十九年,沒改過口。

兩個人說了很長時間,說得德林心慌。德林掛了電話,喝了一杯茶,去上班。德林到萬象城工作以後學會了喝茶,雖說茶葉都是撿公司高管們丟掉不喝的,這個習慣還是不好。

母親問他們是不是決定不再生了——生兒子了。細葉為賬單和家用煩心。大女兒擔心今年的學費能不能一次交齊。小女兒隻關心新年禮物。總之,家裏四個女人,沒有人問他什麼時候回去過年。

上午公司管理部開會,講過年期間“五防”的安全問題,萬象城管委會方麵的懲罰標準很嚴厲,公司也一樣。下午下班前,管理部統計過年期間堅持崗位的人頭。部長宣布,回家過年的員工,年後重新聘用,能不能聘上,看職數情況。就是說,過年離開的人,年後回來有可能聘上,有可能聘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