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林是雜工組組長,組裏六個員工歸他管。原來組裏不止六個員工,經濟蕭條那一年,公司裁員三分之一,組裏跟著裁,他就是這一年當上組長的。他的工資那一年漲了兩成,而且,兩個雜物間歸他管,他可以在隨便哪一個雜物間裏打盹,或者幹點別的什麼。為這個,他打心眼兒裏感謝經濟蕭條。
部長問德林走不走。德林支支吾吾,沒說走,也沒說不走。他不想給部長留下壞印象。德林眼裏有活,手腳停不下來,工作負責任,對誰都像對親爺爺,也許他的運氣沒有那麼差,能重新聘上。不過是不是會繼續讓他當組長,或者讓他輪崗,分到別的什麼部門,這就難說了。他還是想保住雜工組長的位置。
趁中午吃飯的工夫,德林給兩個老鄉和一個熟人打電話,問他們的情況。主要是問能不能幫忙到售票窗口買票。萬象城不像關外的代工廠,那些代工廠幾萬人,十幾萬人,幾十萬人,鐵路運輸部門有專門的售票服務。
打完電話,德林決定放棄找人幫忙這種想法。沒走又沒拿到票的,大多情況和他一樣,沒時間去售票窗口排隊買票。
飯已經涼了。今年冷冬,北方基本上是地獄,深圳也沒逃過,老是變臉。商品部配送組的周明明過來了,笑嘻嘻的,把飯盒裏剩下的一塊排骨倒在德林飯盒裏,手在屁股上揩了兩下。
德林的目光落在周明明的屁股上,很快離開那裏,看她薄薄的耳垂。周明明長著一對肉乎乎的耳朵,奇怪的是,耳垂薄得透明,老是擾亂人的視線,這和她的身份很不相符。
“還沒買到?”周明明問德林。
“唔。”德林咬著凝了一層冷油的排骨,就一口飯。他知道她問什麼,安慰她,“別急,會買到的。我買不到也會替你買到。”
“我已經買到了。”周明明嫵媚地向德林飛了一下眼,“初一早上的。特快,當天就能到家。我那口子帶著孩子在家裏等我,他今天就回去。廣州到長沙的票比我們這兒好買。”
“你拿到票了?”德林說。
“我已經說了。”周明明說。
“一張?”德林說。
“實名製,又倒不成票。他和孩子從廣州走,要買三張,那兩張誰掏錢?”周明明說,
德林有些不高興。周明明叫他替她買票,去年也是這樣。包在你身上了啊,她說。他不在乎她給不給票錢,也不在乎廣州的票好不好買,她總得事先給他說一聲吧?
“怎麼沒告訴我?”德林說。他其實想說,怎麼腳踩兩隻船?
“不是告訴你了嗎?求老鄉帶的,還搭了份人情,遲早要還。”周明明說,“你的身份證又沒給我,我又不是你什麼人。你不會小心眼,吃醋了吧?”
德林心裏剜著疼了一下,不舒服。她當然不是他什麼人,能是什麼人呢?
德林決定晚上繼續打電話,電池準備好,不行插著直流電打,非把票買到不可。他不像她,到處欠人情。當然,她不白欠,欠了一定還,在這方麵她是守信用的。可他沒處欠,欠了還不起,也不想還,所以不欠。他決定靠自己,打熱線電話,非把票拿到手。
德林覺得自己的情緒不對,在賭氣,這樣不好。但這個氣非賭不可。誰不該回家過年?最主要的是,誰沒有家?有家就該回家,過不過年在其次。
德林惡狠狠地把排骨啃光,連骨髓都吸得幹幹淨淨。飯剩下多半沒吃。飯涼了,吃下去胃病又得犯,眼看要過年了,他不打算給自己買藥。
細葉老說德林吃相不好,八輩子沒吃過肉,見葷眼就發綠。德林並不認為自己的吃相有這麼難看。他還是有選擇的。比如,海鮮他就不怎麼吃。
上一次回家過年,德林帶了海鮮,那一次他就一口也沒動。那一次他的摩托車還沒賣掉,是騎摩托車回湖北的,路上時間長,回到家海鮮已經有了異味。德林想告訴四個女人,真正的海鮮味不是這樣的,真正的海鮮沒有異味,所以叫海鮮。他看四個女人一臉的幸福,四雙筷子在缽子裏亂翻,沒忍心說。事情過後,他想把海鮮的真實情況告訴細葉。他聽見細葉大聲向鄰居炫耀,我家德林帶了好多海鮮,吃不動,沒辦法。他就徹底失去了說出海鮮真實味道的勇氣。
“總有一天,她們會知道我在騙她們。至少大女和二女,她倆會知道。”德林心裏難過地想。
萬象城晚上十點打烊,公司稍早一點,九點四十五下班。德林忙完自己的活,檢查完組裏的工作,回到宿舍,開始打訂票電話。
雜工組六個員工同一個宿舍,兩個員工回家過年了,一個員工年前換了工,去了別的公司,一個員工冬月前出了事故,人頭沒補齊,要等年後再補,剩下小吳是孤兒,宿舍裏三尺床鋪就是他的家,不考慮回什麼地方過年的事,收工以後就蒙頭睡了。
上午收到哥哥的信,從鄂西監獄寄來的。同案中有人翻案,律師認為,哥哥最好也加入,這樣人多勢眾。哥哥雖然在事發現場,但燒警車的火不是他點的。他衝上去打了鎮長一耳光,也許兩耳光,說不定還加上過一腳,但那是在鎮長倒在地上之前發生的事情。鎮長的腦震蕩與哥哥無關,他有翻案的基本條件。
“趙律師要我們家出三萬,這個官司他有把握。”哥哥在信中寫道,“我覺得三萬太多,你在外麵打工不容易,哥哥於心不忍。你覺得我們家出五千怎麼樣?要不行三千也行。先三千,再兩千,分兩期付,這樣比較有把握。律師對我們家印象不錯,但也不能太相信他,誰說得清呢?還有,牢飯沒有油水,你過年回來帶些廣味臘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