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林,你想要多少孩子?一百個夠不夠?”
這是結婚那天晚上細葉對他說的話。他記得。她摟著他的腰,麵如桃花,百般迎合。他也是。那天晚上,她像一個無所不能的女俠。她有什麼做不到?他應該體恤她,不讓她受家用之苦,不讓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人。他不就是幹這個的嗎?除了這個,一個男人還能做什麼?
現在,他必須決定一件事,是不是要向部長請假,搭公司去宜昌的車回家。他想,明擺著,當然不能請。他要請了,過年回來他還能當雜工組長嗎?也許連雜工的崗位都沒有了。他要當不上組長,拿什麼給母親治白內障、買金耳環?拿什麼體恤細葉、交大女的學費、二女的選秀費、哥哥的律師費、姐姐的治病費?再說,周明明拿走了兩千,靠什麼補?再說,搭公司的車到枝城不花錢,從枝城到恩施呢?過完年的返程呢?從恩施到武漢一百多,從武漢回深圳兩百多,加上路上吃喝,怎麼也要近五百,要是買不到硬座,臥鋪得再加一倍,誰掏?再說,他要回到村裏,家族長輩他得去拜年吧,族裏的後輩來他得接待吧,長輩封五十的紅包,後輩封十塊的紅包,孩子封五塊的紅包,按人頭算下來,怎麼也得封出兩千去吧?再說,他要不回去,堅持過年上班,那他就可以拿到加班費,還可以拿到開工利是,一分錢不花,反而落下好幾百,細葉一定會支持他這麼做。
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打電話訂票的時候,他有些緊張。他根本不是緊張,是害怕——害怕回家過年。年好聽,不好過。年處處是刀口,處處要割肉。他回家過年了,誰替他保住這份工作?他還能做什麼?
他決定了,不回去過年。他這麼想過之後出了半背的汗,渾身舒坦。他還想,反正不回去了,明天大年初一,公司放假,銀行也肯定不像往日那樣,人多到你會以為全世界都是富翁。他有一整天時間,充裕得像個吃飽了青草到處找地方曬日頭的公羊,銀行裏沒有人頭如攢的場麵,所有的櫃台員都會起身迎接他。先生,請問您要辦什麼業務?他微微揚起下頜,看他們一眼。他辦什麼業務?他彙款。他先彙家裏的,母親、大女、二女,剩下的都歸細葉,讓細葉美美地過一個肥年。然後他彙姐姐,再彙哥哥。哥哥這筆錢多,放在最後彙。這次三千,下次兩千,以後他還彙,一直彙到哥哥出來為止,一直彙到哥哥他媽的不再惹事為止。小姐,給我彙款單,多拿一些,我要彙款。彙款明白嗎?
肚子裏饑腸轆轆,德林這才醒悟,他已經在雜物間裏坐了很長時間了。公司今天不忙,但公司今天請吃年夜飯,有酒,有水果,還有紅包。他當然要去拿紅包。他把酒喝得足足的,水果敞著懷吃,回到宿舍再數紅包。他是一個有抱負的男人,他需要更多的紅包。
德林站起來,充滿希望地離開雜物間。鎖上門之後,他想起來,毛毯沒拿,他忘了拿。不過不忙,年一天過不完,他有的是時間,他會把事情一樣一樣處理好。
德林走出地下室,走到大街上。深圳在大年三十這一天突然空城,街上無精打采,看不到什麼行人。這就對了。德林想。怎麼說,深圳是一座移民城。
德林回頭看萬象城,看他掙生活的地方。萬象城顧客寥寥,好像人們的錢全都花光了,人們對萬象城沒有興趣了。但是,對這個,萬象城一點兒也不在乎。它是中國最好的購物中心,代表中國最具國際消費理念的示範樣式,擁有從Fendi、Gucci、LV、Dior、Prada到Anubis、Police、CKunderwear的數百家國際品牌商品,不管顧客少到什麼樣子,它依然燈火輝煌,年節的氣氛濃烈。
德林想,誰知道錢去哪兒了?也許沒人回答得出來。可這個難不住他。他是萬象城某公司名下的雜工組長,任何時候,他對萬象城的細節都曆曆在目。
就像它的名字一樣,萬象城是深圳最值得炫耀的地方,或者說,它是最值得炫耀的地方之一,這裏有琳琅滿目的商品,有你能夠想到的、滿足你所有物質欲望的美麗商品,以及令人舒適的交易過程。如果你有足夠的錢,它們還屬於你,你可以隨意選擇你的所需所欲。你用“銀聯”或者VISA卡結賬,那些商品會經過細心的包裝,嬰兒似的珍貴地放進精致的包裝袋裏。然後,先生,女士,您是它們的主人了,您是這個世界的主人,請您帶著它們,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
德林那麼想過,心裏一下子敞亮了。他覺得這個年,他會過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