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童床毫不起眼,寶藍色蓬鬆的床墊,床沿豎起一道半弧形圍欄,木架鍍成海藍色,亞光漆中埋藏著無數的碎星星。它和別的童床沒有什麼兩樣。
蓬莪術很困惑。
蓬莪術那天心情不錯,譯得很順手,碎米什麼時候回來的,她沒有留意。晚上蓬莪術叫了雞蛋粉腸和芸豆湯——下午在梅林公園的登山道上多跑了半圈,她有些餓。
蓬莪術上床的時候,碎米沒有睡,躺在她的童床上,看著天花板,快速眨巴著眼睛,還在傷心。
蓬莪術心裏有些不忍。她主要是覺得不習慣。她把腳從雲錦單被下伸出來,再把被子徹底掀開。她越來越不習慣。她覺得碎米可以傷心,但也要講道理。何況她們原來不是這樣。她認為,她們應該好好交流一下。
“你有好久沒畫了。”蓬莪術看著天花板說。
碎米不明白地扭過臉,隔著無數的碎星星看蓬莪術。
“酋長。”蓬莪術提醒碎米。
碎米前些日子說要畫酋長,其實是畫酋長的家鄉。碎米想畫蒙古高原——不安分的湧動的沼澤地,蒸騰著不斷上升的森林,無數正在默默成長的原始植物和史前動物隱匿在那裏,那是過去和未來所有生命的家園,當然,也包括正在消失的印第安人。
“我們不缺錢。至少暫時不缺。我剛拿到《德林默克的秘籍》的稿費。你想不想添置一個尼康中焦?我問過,‘回頭一眼’會為我們提供分期付款業務。”
蓬莪術坐起來,隔著床頭櫃,口氣溫和地對碎米說。她覺得必須讓碎米明白,她應該收心,應該回到畫架前,回到過去的位置上,一年賣幾張畫,或者為行業協會畫一些行畫,哪怕少一點,哪怕不賺錢,不然她成不了一個好孩子。
“但你的確有些不像話。你看看自己,看你的顏料幹涸成什麼樣,比華北旱災還要嚴重。”
“才怪。”碎米氣昂昂說。
“我們不要吵架。”蓬莪術提醒說。
“我才不會跟你吵架。”碎米不屑。
“那是什麼?”蓬莪術質問。
“你打擾我了。”碎米從童床上爬起來,大聲說。
蓬莪術呆住了。碎米太不講理了!打擾?天哪!她?打擾了她?她為那部哭牆詩歌集沒日沒夜熬更點油的時候,她幹了些什麼?她上門痛罵那個除了畢加索之外任何畫家的名字都叫不出的闊佬的時候,她又幹了什麼?她怎麼不說她虐待她?她拒絕為她打開燃燒著的教堂大門,像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女看守漢娜一樣幹著同樣的事?
蓬莪術非常生氣。她從大床上起來,連拖鞋都沒穿,光腳走進工作室,給自己倒了一杯梅子酒。她在那裏把梅子酒喝光,又倒了一杯。她給碎米留下幾分鍾時間,讓她反省。她真該好好地反省一下。
“你看看自己,”蓬莪術喝光第二杯梅子酒,放下杯子,走回臥室,“看看你現在懶成什麼樣。”
“我怎麼啦。”碎米無辜地說。
“我已經說過了,你還要我說多少遍?”蓬莪術說。
“我沒地方畫畫。”碎米說。
蓬莪術笑了一下,不笑了。她想,應該再喝一杯,時間不夠,碎米沒有反省好。她又想,碎米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在上梅林的時候,工作室基本上是碎米霸占著。碎米的家當能羞死“麥德龍”,亂糟糟的畫箱畫架不說,畫布和報紙堆得到處都是,大理石板上胡亂放著繃布鉗,洗筆器上壓著釘槍,畫傘和鏡子擋著門,電動攪拌器使用前必須事先做清理,倒出小磁錘和釘子。
蓬莪術基本上是在臥室裏工作,在那張奢侈的大床上,那是她的習慣,她們的習慣。但怎麼不說,她們的家用,包括無數杜鵑啼血的梅子酒痕和百草千石的榛子殼,還有碎米去騰衝的差旅費,它們全部產自那張整天皺巴巴的大床?她們應該給大床掛滿功勳章。
現在工作室歸蓬莪術了,她在條件優裕的工作室裏放肆了整整三天三夜。現在她才想起來,在這三天裏,碎米整天像個無所事事的二流子,她的畫具全部堆在大床下,自她們搬進新居後,一樣都沒有打開。
怎麼會這樣呢?蓬莪術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