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事,她們分別睡在大床和童床上。門廳的燈沒關,後來是蓬莪術起來,把燈關掉。碎米躺著沒動。蓬莪術回到臥室的時候,撞了一下童床,然後上了大床,碎米一聲也沒吭。
第二天,蓬莪術一起床就光著腳奔進工作室。其實她一夜都沒有睡,沒有睡安穩。沒關係,她現在就來把弄亂的事情安頓下來。
蓬莪術重新調整了工作室,把北歐鄉村風格的工作台移到靠牆的一邊,再赤著腳奔回臥室,從床下拖出碎米的畫具——沒辦法全部,有基本的幾樣就夠了——布置在工作室的靠窗處。她把明亮的、寬暢的、走動方便的、能夠與自然交流的最好的地方讓給碎米。
蓬莪術做這一切的時候,碎米沒有離開她的童床,新月圖案的毛毯拉上來,蓋著下頜,隻是在蓬莪術氣呼呼奔進臥室,趴在地上拖畫具的時候,她才可憐巴巴地看蓬莪術,山嵐似的目光隨著蓬莪術來來回回移動。
後來她們叫了腸粉外賣。蓬莪術坐在工作台上,屁股掛在工作台的一角上,大口往嘴裏填韭菜雞蛋。碎米沒出來,窩在臥室的童床上,沒滋沒味,一小片一小片往嘴上貼泡開了的粉皮。
“今天適應。一切從明天開始——明天,生活得恢複。必須恢複。”蓬莪術隔著牆向臥室裏宣布。
碎米沒有說話,眼圈紅著,用手堵住嘴,然後惡狠狠地拿開手,把已經冷了的腸粉全填進嘴裏,腮幫子鼓得像青蛙。
問題並沒有解決。
明天到來的時候,蓬莪術監視著碎米。沒有腳跟腳,根本用不著。蓬莪術一整天沒出門,連健身房都沒有去,登山道也沒有去,人躺在大床上,看一眼手中的書,再看一眼咫尺遠的童床。
碎米知道她在哪兒,在幹什麼。
新居裏氣氛沉悶。有一隻鳥兒在窗外的樹林裏叫。
碎米花了很長時間收拾調色板和支腕杖,然後沒精打采地翻草稿。她找不著調色油了,但她還是把蒙古高原畫成了愛麗絲的兔子洞。
碎米的自甘墮落讓蓬莪術憤怒不已。她從床上坐起來,丟開書。她想做點什麼。她四處看了看,趴在床上,露出半邊大腿,夠過身子,從床頭櫃上抓過碎米的iPhone。三天前,碎米用它看《甜蜜生活》,看得涕淚漣漣。蓬莪術想,馬賽羅在幹什麼?七天七夜的甜蜜生活都是些什麼?偷情、背叛、脫衣舞、尋歡作樂,除了淪喪,還有什麼?
“我要是卡爾羅,我會把你揍扁。”蓬莪術氣呼呼發誓。
“別碰我的床!它是我的!”碎米朝臥室裏喊。
蓬莪術目瞪口呆。沒錯,她的確在童床上。不在大床上,而在童床上。她把童床當做睡坐兩用家具,這樣她就不用老是不耐煩地躺在那上麵了。但碎米是怎麼知道的?隔著一道牆,她是怎麼知道的?可那又有什麼,她不是也知道她在那片畫布上畫了些什麼嗎?她不也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
蓬莪術的第一個念頭,是把該死的童床砸了。不砸不行。她丟開iPhone,從童床上下來,被床欄絆了一下,差點跌一跤。她根本來不及做什麼。
碎米衝進臥室。她手裏拿著髒兮兮的畫刀,畫刀上掛著一滴豆綠色的油彩。她舉著它,活像變態的紅桃王後。
“離開那裏,”她氣咻咻地壓低聲音對蓬莪術下令,“我說了,別碰它。”
蓬莪術呆住了。隔著那張藍色的夢幻童床,她們在臥室裏對峙,誰也沒有挪動。窗外傳來一聲鳥叫。也許不是鳥,是別的什麼。
蓬莪術覺得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對呢?難道碎米不是紅桃王後?那麼她還可能是什麼?柴郡貓、渡渡鳥、瘋帽匠、鷹頭獅或者蜥蜴比爾?蓬莪術想,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她想,在“宜家家居”的分類區,在那個寵愛孩子的父親對她說“不礙事”的時候,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就在一瞬間。也許不是一件事,而是兩件事。
蓬莪術站在那裏,她覺得自己非常可笑。她想啊想,她想不清楚,隻是隱約地意識到,有的時候,也許不是一件事,而是兩件事情,或者更多的事情,它們在同一時刻發生了,隻是她不知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