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了。”他說,“大多時候睡不著。”
“眼圈都是黑的。”她說,“你瘦了。”
“他們都這麼說。”他說。
她不知道再說什麼。她不想問他,他們是誰。她覺得除了瘦了些,他什麼都沒變。他總是不變,這就是她對他的看法。他們又站了一會兒。他在起居室中央,她在廚房門口。後來,還是她讓他去衝一個涼,他才放下背包,收起換下的鞋,離開了起居室。
他從衝涼房裏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在臥室了,她為他鋪好了被子。她帶來的床單和被麵,新買的,洗過又烘幹,她喜歡的蘋果綠顏色。他穿著她事先為他準備的兩件套睡衣,有些拘泥,反複研究鬆緊帶。然後他們上了床。他先上床,她去衝涼房待了一會兒,回到臥室,繞過床頭去了另一邊,從她那邊上了床。她的縐綢睡裙一角掃過床頭,滑落開,從他眼前消失掉,也是她喜歡的湖綠色。
他們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一隻鳥兒落在屋後的露台上,輕輕叫了兩聲,然後飛走。窗外的湖麵上傳來什麼人大聲喊叫的聲音,不是很清晰。天花板上刷了一層保潔漆,他們都看著那兒,看一波水光無聲地從那裏漾開,接著再起一波。他屏氣凝神,聽她近在咫尺的呼吸。然後他就睡著了。
他們基本上整天都待在屋裏,看電視。自11日大地震和繼發的海嘯之後,福島一號核電站每天都在發生新的變故。12日下午,一號機組氫氣爆炸。14日上午,三號機組氫氣爆炸。15日,二號和四號機組相繼發生爆炸。新聞頻道滾動播出來自NHK電視台的消息。
他心裏很不安,覺得有什麼把他的堅持震垮了。他不想垮,但他堅持不住。再說,還有海嘯,還有核泄漏,沒完沒了。他老是喝水,不斷地喝水,呆呆地盯著電視屏幕,然後不甘心地去衝涼房。他把電視聲音開得大大的,不想錯過變幻無常的新聞。
她不太關心地震的事,有些心不在焉,但也陪著他看新聞,間或起身去廚房為他換茶水,或者削一隻水果。她帶著幾本書,一本納蘭容若的《納蘭詞》,還有一本葛瑞格?摩頓森的《三杯茶》。他在看電視的時候,她就盤腿坐在沙發上讀它們。他知道那個發生在喜馬拉雅山地關於承諾的故事,公司裏的年輕人在議論了不起的葛瑞格醫生。他和她談那個滯留在羽田機場的岩手縣的中年婦女。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茫然地抬頭看他。他忘不了那個中年婦女。她坐在候機大廳角落的消防廂上,欲哭無淚,四周是麻木地走來走去的人們。那個中年婦女穿著一件玫紅色風衣,從背影上看,有點兒像她。
他們的手機沒關,不斷有信息進來。她的信息不多,主要是他的。有兩個同事和朋友打來電話,問他的情況,簡單交流一下防止核飄汙的情況。其他就是客戶的電話。他很快回了,把電話掛掉。她沒有電話,一個也沒有。
14號那天,他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女人叮囑說,如果下雨就別出門,窗戶關上,盡可能吃富含碘的食物。女人打電話的時候,她就在他身邊,電話裏的聲音很響,她能聽見。她放下手中的書,起身走開,去了廚房。瓦罐裏燉著乳鴿,她用湯勺打掉浮末,把洗幹淨的天麻放進瓦罐。他的聽力不好,有點耳背,這個她知道。
在那個危機四伏的島國,他們沒有親人和朋友。是他沒有。如果不算阿童木和一休、蠟筆小新和櫻桃小丸子、幸子和奧特曼、哆啦A夢和美少女戰士。但即使算,他們也是她的。他們一起成長過,是共同的朋友和親人。
他沒有往外打電話,也沒問她需不需要和日本方麵聯係。問了她也不會說。她沒有打電話是事實,也沒有外線電話進來。這件事有些不近情理,可他不能問。他們說好,誰也別問誰的事,過去幾次就是這樣。隻有一次,他忍不住問了她的事,她發了火,提前結束了假期。那次他很後悔,他知道她不容易,誰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