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絮話間,忽報廚房發火,內班門皂、廚役紛紛趕進,隻叫:“燒將來了!爺爺快走!”察院變色,急走起來,手取封好的印匣親付與知縣道:“煩賢令與我護持了出去,收在縣庫,就撥人夫快來救火!”知縣慌忙失錯,又不好推得,隻得抱了空匣出來。此時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滅,隻燒得廚房兩間,公廨無事。察院吩咐把門關了。這個計較,乃是失印之後察院預先吩咐下的。知縣回去思量道:“他把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舊如此送還,他開來不見印信,我這幹係須推不去。”展轉無計,隻得潤開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鎖如舊。明日升堂,抱匣送還。察院就留住知縣,當堂開驗印信,印了許多前日未發放的公文,就於是日發牌起馬,離卻吳江,卻把此話告訴了巡撫都堂。兩個會同,把這知縣不法之事參奏一本,論了他去。知縣臨去時,對衙門人道:“懶龍這人是有見識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於此。”
懶龍名既流傳太廣,未免別處賊情也有疑猜著他的,時時有些株連著身上。適遇蘇州府庫失去元寶十來錠,做公的私自議論道:“這失去得沒影響,莫非是懶龍?”懶龍卻其實不曾偷。見人錯疑了他,反要打聽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庫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處,走到庫吏房中靜聽。忽聽庫吏對其妻道:“吾取了庫銀,外人多疑心懶龍,我落得造化了。卻是懶龍怎肯應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賊的事跡,纂成一本送與府主,不怕不拿他來做頂缸。”懶龍聽見,心裏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與我無幹,今庫吏自盜,他要卸罪,官麵前暗栽著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沒一點黑跡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為上著,免受無端的拷打。”連夜起身,竟走南京。詐妝了雙盲的,在街上賣卦。
蘇州府太倉夷亭有個張小舍,是個有名極會識賊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見了,道:“這盲子來得蹊蹺!”仔細一相,認得是懶龍詐妝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靜處,道:“你偷了庫中元寶,官府正在追捕你,你卻遁來這裏,妝此模樣躲閃麼?你怎生瞞得我這雙眼過?”懶龍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曉得我的,該替我分剖這件事,怎麼也如此說?那庫裏銀子,是庫吏自盜了。我曾聽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語,甚是的確。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處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說話,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處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賞錢,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當有薄意孝敬你。
今不要在此處破我的道路。”小舍原受府委要訪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懶龍,走回蘇州出首。果然在庫吏處,一追便見,與懶龍並無幹涉。張小舍首盜得實,受了官賞。過了幾時,又到南京撞見懶龍,仍妝著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蘇州事已明,前日說的話怎麼忘了?”懶龍道:“我不曾忘,你到家裏灰堆中去看,便曉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龍自來不掉謊的。”別了回去,到得家裏,便到灰中一尋,果然一包金銀同著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裏。小舍伸舌道:“這個狠賊!他怕我隻管纏他,故雖把東西謝我,卻又把刀來嚇我。不知幾時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懶龍自小舍第二番遇見,回他蘇州事明,曉得無礙了。恐怕終久有人算他,此後收拾起手段,再不試用,實實賣卜度日。棲遲長幹寺中數年,竟得善終。雖然做了一世劇賊,並不曾犯官刑、刺臂字。至今蘇州人還說他狡獪耍笑事體不盡。似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俠了。反比那麵是背非、臨財苟得、見利忘義一班峨冠博帶的不同。況兼這番神技,若用去偷營劫寨,為間作諜,那裏不幹些事業?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時,隻好小用伎倆,供人話柄而已。正是:
世上於今半是君,猶然說得未均勻。
懶龍事跡從頭看,豈必穿窬是小人!
(《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