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拄著拐杖,站了起來。右眉痙攣似的抽搐了一下,他說:

“是的,我同意您的意見。我怎麼能成為一個文學工作者呢?我曾經是個好司爐,一個挺不錯的電工,我過去還很會騎馬,善於鼓動共青團員。但是,在你們這條戰線上我卻是個不稱職的戰士。”

他同她握手告別,走出了房間。

在走廊轉彎的地方他差點摔倒,一個拿著公文包的女同誌扶住了他:

“同誌,您怎麼啦?您的臉色這麼難看?”

過了幾秒,保爾才恢複了鎮定。他輕輕掙脫了那女同誌的手,拄著拐杖走了。

從那一天起,保爾的生活每況愈下。工作是根本談不上了,他經常整天臥床不起。中央委員會解除了他的工作,要求社會保障總局發給他撫恤金。除了撫恤金,還發給他一張殘疾證。中央委員會另外又給了他一筆錢,個人檔案也交給他隨身攜帶,他有權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收到了去莫斯科做客的邀請,可是,到了莫斯科之後,人們還是勸他治療,送他去一家好醫院。

他謝絕了。於是他接受了母親的意見,回到了母親的朋友阿爾賓娜那裏,但是當保爾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們家的矛盾已經激化到了極點。母親和兩個女兒和老頭子分成兩派,勢不兩立。對方彼此對立,彼此仇視。保爾在這裏租了一間小屋子,就在這裏看看書,偶爾和他們家的兩個女兒聊聊天。

一天早上,保爾離開了安靜的住宅,列車載著他避開了潮濕多雨的秋天,奔向南部溫暖的海岸,他注視著車窗外,電線杆在眼前一閃而過。保爾雙眉緊鎖,黑眼睛的深處閃爍著自強不息的毅力。

海浪拍打著他腳下淩亂的礁石,從遙遠的土耳其刮來的海風吹拂著他的臉,海港沿岸彎彎曲曲的,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弧形。一條鋼筋水泥的防波大堤擋住了海浪。連綿橫亙的山巒延伸至海濱突然中斷。城郊一棟棟白色的小屋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山峰中。

古老的郊區公園裏悄無聲息。很久無人清理的小徑上,雜草叢生,秋風吹落的槭樹葉也緩緩地蓋上去。

一個波斯老馬車夫把保爾從城裏拉到這裏。他扶著這位古怪的乘客下車時,忍不住問道:“您幹嗎到這兒來?這兒沒有姑娘,又沒有劇院,隻有狼在這兒轉悠……你來這兒幹什麼?我真弄不明白!先生,還是坐我的車回去吧!”

保爾付了車錢,那老頭趕車走了。公園裏空無一人。保爾在海邊找了張長凳坐下,臉對著陽光。這時的太陽已不那麼曬人了。

他特意乘車來到這個僻靜的地方,是為了檢驗一下他以往的生活,考慮一下今後的生活。是該進行總結和做出決定的時候了。

遠處,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輪船噴出的黑煙像烏雲似的慢慢展開。一群海鷗尖叫著向海麵俯衝下去。

保爾雙手抱頭,陷入沉思之中。從童年時代一直到現在,一幕幕景象在他眼前閃過。過去二十四年過得怎麼樣?是好,還是不好?他一年又一年地回顧,像一個鐵麵無私的法官檢查著自己的一生。結果他十分滿意,他這輩子過得還挺不錯。當然,他也犯過不少錯誤,那是由於愚蠢,由於年輕,更主要的是由於無知造成的。但最主要的一點是,在火熱的鬥爭年代,他沒有睡大覺,而是在殘酷的搏擊中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在革命的紅旗上,也有他的幾滴鮮血。

在精力全部耗盡之前,他從沒有離過隊。現在他的身體垮了,不能再堅守陣地了,他隻剩下一題條路了——進後方醫院。他還記得,在華沙城下的激戰中,有個戰士被子彈射中,從馬上摔下來,跌倒在地上。戰友們急忙包紮好他的傷口,把他交給救護人員,又繼續向前飛馳,追趕敵人去了。騎兵連並沒有因為失去一個戰士而停止前進。為偉大的事業進行鬥爭時,就是這樣,而且也應該這樣。他見過失去雙腿的機槍手,他們始終在機槍旁邊堅持戰鬥,使敵人聞風喪膽,他們的機槍給敵人送去死亡和毀滅。他們憑著鋼鐵般的意誌和百發百中的槍法成為各個團隊的驕傲。不過這樣的人畢竟不多。

現在,他的身體徹底垮了,完全失去了歸隊的希望。應當怎麼辦呢?他終於使巴紮諾娃講出了實情。將來他還會遇到更可怕的事。那麼究竟應該怎麼辦呢?這個沒有解決的問題猶如嚇人的黑洞擺在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