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柳蔭中夜鶯兒在歌唱，歌聲充滿了淒愴。
可愛的人兒最難忘，勇敢向前莫再彷徨。
夜鶯兒小夜鶯兒啊！
唱吧，唱吧，盡情地唱吧！
唱盡了人間憂傷。
這是一首流行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的蘇聯名曲《小夜鶯》，十分感人。當年我時常唱，幾十年後的今天，我仍不時地唱。
我喜歡唱它，不僅因為它的婉約，它的情傷，它的鼓舞人樂觀向前，更主要的是，我認識這首歌曲並開始唱它，是在被囚於日本法西斯監獄的歲月中。
1941年12月8日，日寇揮軍南侵馬來亞。翌年2月15日新加坡淪陷，從此，新加坡人民被踐踏於獸蹄下，不少抗日誌士被捕被殺。7月24日淩晨，我和一批同學被捉進日本憲兵部，受到嚴刑拷打，先後以參加“學生抗日會”罪名被判入獄。
《小夜鶯》是在獄中學來的，是一句一句跟著小董學會的。
我進獄數月後的一天，新來一位小弟弟，看過去不會超過十五歲，瘦瘦長長，臉尖而秀。當天晚上，我正在黑暗中靜坐冥思，忽然有悠悠歌聲傳進我的耳朵，淒淒切切，委婉纏綿：
……夜鶯兒小夜鶯兒啊！
唱吧唱吧你盡情唱吧！
唱盡了人間憂傷。
……細細聽去，歌聲來自我右隔壁的囚室。啊！是今天新進來的小董，不會錯！我想起早間在工場一起勞動時，他跟我談過話，我介紹我姓楊，他介紹自己叫小董。是的，是他！
震耳的擂門聲，和馬來語“低洛！低洛！”（睡覺）的嗬斥聲，把悠揚的歌聲斬斷了。
每天工場午餐後，有一小段歇息時間。我利用這些時間向小董學會了《小夜鶯》。
在囚室中，小董繼續唱歌。警察（獄卒）不製止時，他唱了一曲又一曲：《旗正飄飄》《滿江紅》《鬆花江上》《長城謠》……當然，不會忘記唱《小夜鶯》。
小董的歌聲，紓解了我們軀體創傷的痛楚，燃起了我們的鬥誌與希望，鼓舞我們正視現在，瞻望未來。
我們不再叫這年少的歌手小董了，都稱他“小夜鶯”──他唱《小夜鶯》，而他自己，不正是一隻歌唱忘倦的小夜鶯嗎？
我期滿出獄前一個晚上，小董偷偷唱了《小夜鶯》與我作別。算刑期，小董再半年也可以回家了。我們相約，出來一定要找我，一起喝咖啡，一起唱《小夜鶯》……誰知此一別竟然成永訣！出獄後，我曾冒險照他給我的住址去尋他的家，開門的卻是新搬入的房客。一次，在街邊遇到一位出獄的同學，他告訴我，“小夜鶯”回家後，待不上一個月，便瞞過家人到內地上山去，投身馬來亞人民抗日軍。
思念，期待，盼望，我相信，終有一天能再與“小夜鶯”聚首，聽他縱情謳歌。
日寇投降後，我多次到人民抗日軍辦事處打聽，好不容易問到了消息，卻是個晴天霹靂，震得我幾乎站立不穩：小董在一場與敵遭遇戰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在一次追悼抗日英烈的會上，我上台去唱了小董教給我的《小夜鶯》。
小董英勇的靈魂永息了，但他堅毅的儀容，他稚氣未泯卻充滿智慧的眼神，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小夜鶯》的感人旋律不時在我心中回蕩……“小夜鶯”去世已過了半個世紀，但他的身影卻常飄來我身旁，唱起《小夜鶯》。
啊！此刻，我聽見他在唱，而我也唱：
……夜鶯兒小夜鶯兒啊！
唱吧唱吧你盡情唱吧！
唱盡了人間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