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引子(1)(3 / 3)

我爺爺說:“快去把你爹找回來吧,沒他就沒了主心骨;他和老榆樹一樣,也是咱村的魂哩!”

陳南喜想了一下,就說:“我爹不在家,我就做主了。你把麻袋交給我吧!”

我爺爺笑笑,又搖頭說:“那怎麼行。支書又不是皇帝,兒子能接老子的班;支書是公家的官官,誰幹誰不幹,那得公家說了算。”

陳南喜說:“救災如救火,幹嘛非要一根筋?”

我爺爺說:“不行就是不行,你爹不回來,多了少了,讓我沒法做人。再說,公平不公平,我信不過你。”

陳南喜生氣了:“你一個狗地主,敢不聽貧下中農的?”

我爺爺說:“這可是人民公社大食堂剩下來的糧食。你爹的支書是組織任命的,我這個夥夫是你爹任命的;我人在糧食在,這是不能含糊的。”

眼看越說越僵,陳南喜就動了硬的,把手中的鐮刀舉過頭頂,做出引而不發的姿勢,想把我爺爺嚇住。哪知我爺爺並不害怕,他微微笑著說:“喜子呀,你要是真把我滅了,那可是利國利民了,國家不但少了一個地主分子,也少了一個白吃飯的老燈,那你就是人民的功臣了!”

陳南喜實在沒有辦法了,嘴上嘟囔著難聽的,徑直闖進屋裏,翻出僅有的兩個糠菜團子,揣進自己懷裏,對我爺爺說:“那好吧,我這就去,找我爹也找你家小六子,你老實等著吧。”

我六叔馬本良並非行六。我爺爺當年找人算過,命中合有“貔貅六子”,遺憾的是我奶奶身體不好,生了我父親,在顛沛流離的日子裏留下一大段空白,卻應了“四十八,結個瓜”的老話,屙出最後一泡殘血,就撒手去了。我爺爺不叫他老疙瘩,而叫他小六子,以此表示對命運的認可。兩兄弟相差了近二十歲,而且都和“貔貅”這東西相去甚遠。大哥推倒了爬不起來,完全是耕牛役馬形象;小弟則鶴神鹿貌,透射出了聰穎靈秀之氣。我爺爺認為孺子可教,於是那顆死滅的匠心又蠢動起來,把六叔當成唯一的可傳之人。

六叔還很幼小,我爺爺就向他灌輸說,末代皇帝都特赦了,末代禦廚早晚也得有說法。大災三年,廚子死於帝王之後,這是人人都認可的真理,你學廚藝吧。六叔說,我不學。毛主席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爺爺說,不吃飯怎麼革命?革命必須吃飯,連毛主席也一樣。我爺爺又說,百師廚為大,百藝廚為先,所以把別的行當都叫師傅,卻把廚子叫做大師傅……可是六叔並不情願,他正是貪玩的年紀呢,就說,一個大男人,總圍著鍋台轉能有什麼意思?男人該幹男人的事情,將來我要……我爺爺沒讓他說完,耳刮子就煽了過去,——他之所以在家裏實行專政,是因為在外麵總被別人專政,如果不找回一點平衡,真就沒法活了。我爺爺說,你懂個狗屁!那可不是一般的鍋台轉,那裏麵學問大了。聖人說過,這叫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我這一輩子都沒學完,你這一輩子也學不完。你要是不把老祖宗的炒勺接過去,死了我閉不上眼睛!就這樣,在我爺爺的言傳身教和一個個耳刮子的嚴厲打擊下,六叔茁壯成長起來,剛能掂動馬勺,已經十分了得,又有上兩輩人的鋪墊,真個是挑簾紅碰頭彩,被城裏飯店請去做活招牌,有人就順路跑車,叫他馬禦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