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4章(1 / 3)

焦洪林的婚禮安排在露天花圃裏,這還是韓桂花的創意。焦洪林拗了好幾回,張老板說,現在的年輕人在大街上就敢親熱,就差脫褲子了,你好不容易結了婚,正大光明,還有什麼顧忌的?你要是不好意思出席婚禮也行,我替你,反正我還沒過新郎倌的癮呢!焦洪林不好拂逆眾人的好意,也就半推半就聽之任之了。張老板為他們租下了一處樓房,還做了簡單裝修,請好了市歌舞團的樂隊和歌手,訂了一家大飯店,並準備讓二百個“外包工勞模”歇工來捧場。之所以一再向後拖延,是在等許曾從新疆歸來,人齊馬全,就鳴鞭大吉了。許曾帶著一個鑽探縱隊,到新疆參加石油會戰,在大沙漠上打探井,而且很快就打出了工業油流。回到家裏,聽到了崔大可和杜希金的事,許曾傷感了一會兒,就說:“其實,人什麼困難都能戰勝,戰勝不了的惟有自己。我們走著同一條路的同時,每個人也在走著自己的路。總而言之,大家都到自己該到的地方去了!”

舉行婚禮的前夜,焦洪林已經早早睡下了,忽然想起,他有幾本日記,還藏在那個大院屋子裏的天棚上,搬家的時候過於匆忙,竟然把它們給忘了。無論是對是錯,都是不同時代的記錄,留下來說不定具有史料價值。就爬起來,騎了工地上的一輛車子去找。

大院的磚牆經過了加高,已經無法看到裏麵,鐵柵門也換成了鐵板門,如果沒有塗料廠的牌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監獄。院子裏人聲嘁嚓的,卻沒有一絲燈光,偶爾有手電筒的光柱匆遽地一晃,又熄滅掉了,顯然沒幹什麼光明磊落的勾當。焦洪林狐疑著,又不能高聲叫門,試探著一推,那大門竟然是虛掩著的,稍稍一扁身子,就溜進去了。眼前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黑咕隆咚的院子裏停著一輛大油罐車,一根膠皮油管正從亂七八糟的塗料堆裏伸出來,汩汩地向車裏流注著。

這正是典型的栽閥盜油,焦洪林一看就明白了。一腔因寂寞而冷卻的正義之血被點燃了,他就像一枚啟動了程序的火箭,一瞬間獲得了極大的推升力,想停住都不可能了。他發燙的思路銳利而直接,和某些曆史鏡頭重疊起來,好像是長期潛移默化的無意模仿,也好像久已期待的本色出演。就從大牆的陰影下挺身走出來,大喝一聲:“住手,你們這幫盜竊國家原油的壞蛋!”

院子裏的人慌亂起來,有人從大門逃了出去,有人從高牆上跳了出去。一個黑影從他身邊跑過,他緊追了幾步,一把抓住,貼近了一看,原來是陳南喜。

焦洪林說:“想不到你會從一個小小的‘光榮蟲’,變成了一隻大大的‘油耗子’!”

陳南喜還想掙脫,但焦洪林死死地抓住了他。

陳南喜央求說:“焦指導員,帶處不處的,這麼多年了,難道你就非要和我過不去?”

焦洪林說:“說別的沒用,馬上跟我走!”

陳南喜說:“看馬本良的麵子!”

焦洪林說:“提誰都不好使!”

陳南喜說:“我給你十萬元,咱們兩方便。”

焦洪林說:“這麼無恥的話,虧得你能說出來。”

陳南喜絕望了,就高聲喊人。一個黑影跑過來,手上的刀鋒被上弦月映出繚亂的冷光。

黑影說:“撒不撒手?不撒手我花了你!”

焦洪林說:“花是啥意思?”

黑影說:“就是這個意思!”

刀子猝不及防地捅進肚子,甚至還有一股暢快的涼意。焦洪林下意識地摸了摸刀口,手上沾滿了粘稠的液體。他把手舉到眼前看了一下,淒迷地一笑說:“花是紅的!”然後,他頹然地倒在了地上。這時陳南喜才猛然醒悟,出大事了。他發瘋地叫罵著,撲到那個黑影身上,奪過刀子,刺向了那人的屁股。

兩個小時之後,焦洪林死在了醫院的急救室裏。這時距離他的婚禮還有九小時。三大隊的人聞訊都來了,包括薛明、劉播、周密和許曾。所有的人沒有不落淚的。這個極簡單而又極複雜的平凡生命,這個彳亍在錯雜迷亂的精神通道上的小人物,終於以最後的爆亮完成了自我塑造。他沒成為英雄,卻成了烈士,這樣,他會在家鄉的墳場上擁有一塊具有超越鄉土意義的墓碑。

三天後,焦洪林平靜地躺在鮮花叢中,而那些花都是孫英從花圃折來的。在滾滾人流的簇擁下,身披婚紗的孫英傍著靈車,在漫天陰霾裏緩緩走動。曠野濁風彌漫,無邊無際的抽油機不知疲倦,循環往複地做著古老的桔槔運動。

忽然不知從何處響起了一曲高亢蒼涼的男聲:一百裏路途我走了九十九,還有那一裏地卻總也不到頭……

那聲音劈裂而嘶啞,帶著揪心的悲愴,被荒風吹得顫顫巍巍,仿佛就是為這個愛唱歌的男人唱的。緊跟在靈車後麵的六叔他們,於是一個個淚流滿麵。

日子就這麼悠悠地過著。六叔他們這輩人的身邊日漸稀疏,有人變成了枯黃的葉子颯然而落,有人變成了鮮豔的果實頑強地掛在枝頭,用晉元峰的話說,是生活越來越美好,日子越過越寂寞。他們帶著艱苦歲月的傷病,帶著對往事的繾綣,日漸走出了人們的視線,退居到了城市的邊緣,成了浩瀚人群裏最為黯淡最不起眼卻又最具曆史質感的那一部分人。

那一天,地企雙方統一組織老會戰去醫院體檢,結果發現,除了當年落下的毛病,許多人還新得了“富貴病”:脂肪肝、高血脂、糖尿病……很多人都大腹便便,身體比原形大了一號。惟有六叔的體重十分恒定,而米新朵、藍溪、夏晴這三個女人也變化不大,依稀保存著昔日的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