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城有個好聽的名字,城市環山而建,長江從城市腳下流過。火車重新開動,他坐在窗前她一直坐的位置,用她的眼光看見城市緩慢後退。他喜歡這個陌生的城市,山很高,樓很低,層疊而上,所有坐在房間裏的人都能在晴天照到陽光。他想像那個女人拎著箱子走到家門口,打開,進去,女兒也許在家,也許不在家,即便隻有一個人,這也是個美滿的幸福家庭,因為另外兩個人分別都被裝在心裏。

這是前年十月的事。他咳嗽好了以後依然常在路上,但已經養成了隨身帶藥的習慣,為了在陌生人需要時能夠及時地施以援手。他儼然成了資深驢友,當然是一個人,拉幫結夥的事他不幹。有時候一個人躺在車上他會覺得荒唐,離婚之前讓他出門毋寧死,現在隻要有超過兩天閑著,他就會給自己選擇一個陌生的去處。為了能經常出差,他甚至跟領導要求換了一個工作。過去認為隻有深居簡出才能躲開喧囂;現在發現,離原來的生活越遠內心就越安寧,城市、人流、噪音、情感糾葛、玻璃反光和大氣汙染等等所有莫名其妙的東西,都像盔甲一樣隨著火車遠去一片片剝落,走得越遠身心越輕。朋友說,你該到火星上過,在那兒你會如願以償成為塵埃。他說,最好是空氣。

開始他隻想知道前妻為什麼像不死鳥一樣熱衷於滿天下跑,離了婚就一個人去了海拉爾。他強迫自己把這裏的每一個地方都走遍。漫長的海拉爾一周。回家的那晚,火車穿行在夜間的大草原上,這節車廂裏隻有他一個人,他把窗戶打開,大風長驅直入,兩秒鍾之內把他吹了個透。關上窗戶坐下來把涼氣一點點呼出來,他有身心透明之感,如同換了個人。他的壓抑、積慮和負擔突然間沒了,層層疊疊淤積在他身體裏的生活蕩然無存。在路上如此美妙。他懷疑錯怪了前妻,在火車上給她打電話:

“如果你還想去海拉爾,我陪你。”

“跟你這種無趣的人?”前妻聽不到火車聲,“拉倒吧。我還不如去蹦迪呢。”

他明白了,她要的是熱鬧,是對繁華和絢爛的轟轟烈烈的進入,而他想從裏麵抽身而出。在認識之前,他們就已經是一對敵人了。誰也不能未卜先知,那時候他們對所有差異、怪癖和困難都抱以樂觀,以為那是生活不凡的表征。好了,差異如果不能在相互理解中互補,那它隻能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這座山城有個好聽的名字,城市環山而建,長江從城市腳下流過。兩年裏再次經過這座城市,他想下車看看送他咳嗽藥的人。去年他也經過一次,廣播裏說,一個半小時後到達那裏。在這一個半小時裏他給她打了五個電話,快到站時她才接電話:出門送孩子了,剛回來。她說她很忙,見麵就免了吧。

“喝個茶的時間總有吧?”那時候他在電話裏說。

“真沒有,家裏一團糟。”

“出事了?你老公呢?”

“沒事,他很好。我是說,家裏亂糟糟的。”

她把“一團糟”置換成“亂糟糟”。她的態度沒有前兩次好。兩年裏通過兩次話,時間都不長,身體一不舒服他就想起這個送咳嗽藥的女人。他不擅長東拉西扯,對方對東拉西扯似乎也沒興趣,隻能寒暄幾句,他堅持說感謝的話。通話中他了解到,她老公在第八個月就從看守所裏出來了,案子跟他無關。他把衣服撩起來給老婆和親戚朋友看,老子清清白白,還是弄了一身的傷,這他媽什麼世道啊!但憑這一身傷他升了,從司機變成了副主任。那時候她的情緒不錯,在電話裏學老公如何炫耀傷口。

“半小時也不行?我順道。”

“下午忙。我老公一會兒就回來。再見。”

“我沒別的意思——”

她已經把電話掛了。車也到了站,他猶豫一下,還是沒下車。

這一次他決定先下了車再說。車站不大,古舊的建築和石頭地麵,實實在在的方塊石頭,踩著摸著讓他覺得天下太平。長江在斜下方像一麵曲折流淌的鏡子,青山綠水千萬人家。撥她的手機,被叫號碼已停機。他愣了,在這個想像過很多次的山城裏,突然發現自己與這個世界失去了聯係,你是個陌生人。這些年旅行都散漫隨意,來到這個城市不是,所以有點不知所措。他在車站廣場的石頭台階上坐下來,抽了兩根煙才定下神,然後拖著行李箱去找旅館和飯店。

午覺半小時,在夢裏想起她曾說過工作比較清閑,因為買書的人不多。他就去了新華書店。這個城市有三家像樣的書店,問到第二家,果然是在那裏做會計,不過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你說她呀?”財務室裏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阿姨清冷地說,“早走了,航運處。誰願意待這鬼單位。”

那阿姨對書店的前景很悲觀,沒幾個人看書了。幸虧教材教輔還有學生買,要不就得下水喝長江了。她對她的調動充滿豔羨,所以冷嘲熱諷怎麼都克製不住。航道處多好啊,誰讓人家嫁了個好男人呢。

對,她嫁了個好男人。老公從司機變成領導,副主任也是個頂用的官,把她弄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