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道處在隔兩條街的一座小樓上。作為會計,當時她不在班上。財務重地,閑人免進。他隻能在走廊裏等,抽煙要去公用洗手間。坐在馬桶蓋上他努力想像兩年後她會是什麼模樣,夾著煙的手指因此有點抖。也許應該早一點就來看她。山上的時間走得慢,即使這也是在城市裏,他甚至感到了煎熬,每一口下得都很猛,煙吸得比過去快。從洗手間出來,他看見一個年輕時髦的女人從走廊拐角處走過來,拎著一個小坤包和一個時裝袋,滿樓道都是高跟皮鞋擊打水磨石地麵的聲音。她的時髦近於妖嬈,頭發盤在腦後,因為濃妝和清瘦,臉顯得極不真實。他不能肯定她是否瞥過自己一眼就進了財務室,很快她又出來,站在門口看他,拎紙袋的右手向上抬了抬:

“是——你?”

他盯著她的臉看,終於從兩隻眼裏找到兩年前的那個女人。“是我。”他沒來由地感到了悲傷,“路過,想來看看你。”

最後半小時的班可以不上。她帶他去了十字路口處的水霧茶坊,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壺明前的雀舌。

“為什麼老盯著我看?”她問。

香水。粉底。口紅。雕了花的指甲,那圖案他後來谘詢了女同事,叫踏雪尋梅。“有點不一樣了。”他盡量讓自己放鬆。

“怎麼不一樣?”

“看裝束,你過得更好了。”

“看人呢?”

“說不好。”

“有什麼說不好?”她笑笑,打開包要找東西。他及時地遞上白沙煙。“我抽這個,”她拿出的是五毫克的中南海女士煙。

“你老公換牌子了?”

“他換牌子關我什麼事?我隻抽我喜歡的。”

“你們——算了,不多嘴了。”

“沒什麼,”她的表情很有點孤絕,眼神不經意間閃的光和兩年前一樣。“我們關係不好。”

怎麼會呢?但他說:“偶爾會鬧別扭,別放心上。”

她看著窗外抽煙,動作嫻熟優雅。“還咳嗽?”

“偶爾。走到哪我都帶藥。”

有半分鍾兩人都不說話。他覺得男人應該主動打破僵局,剛想問孩子的情況,她的手機響了。她對著手機說:“有局?好,我也有。”一共六個字。

“你老公?”

“這一周他第七天不在家吃晚飯。”

“做領導應酬多。男人不容易。”

“屁個不容易,”她說,“鬼混的借口!對不起。”她為自己的粗口道歉,她的嘴鼓起來,眼睛往虛空的深處看。這是女人要哭的前兆。眼淚終於沒有掉下來。然後她突然就笑了,問,“覺得我變老了沒有?”

她的笑輕佻而又悲涼。他不再有疑問,安慰她:“比兩年前更年輕。”

“去年二十今年十八,也沒用。男人變得永遠比你快。”

她情緒開始激動,他知道她傾訴的欲望啟動了。果然,生活出了問題。這是她沒有料到的,丈夫從看守所裏出來,整個人都變了。職務變了,成了個小領導,這是好事。變得愛說話,也不是大毛病,頂多是多念幾次他在看守所的苦難經,多撩幾次衣服讓別人看看淤血和傷口。最大的問題是,他總在想:他媽的,憑什麼?他沒往口袋裏撈一分,沒睡過任何一個別的女人,局長赴宴他都隻能在旁邊的小房間裏隨便吃幾口。如此清白還是蹲了八個月,三天兩頭接受拷問,那些人高興了抬手打,不高興了用腳踢,他媽的憑什麼?老子生下來不是為了看人臉色給人打的。憑什麼啊?他想不通。他跟勸他的親友說,要是你整天平白無故鼻青眼腫的,你也想不通。幸好我出來了,要是被冤到底,這輩子沒準就耗在裏麵了。局長死刑,副局長死緩,隨便撿出一條過硬的證據,他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所以他出了看守所大門就想,從今以後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咱得好好過。可著勁兒折騰,你們不是都說享受生活麼,老子也來,能風光不風光我憑什麼啊?人生苦短,鬼門關我都轉了一圈。

作為八個月的補償,他升了,副主任看上去不大,但管的部門要緊,正主任一年病休要達十個月,他算個實權人物,幹什麼都便利。先把老婆從書店弄到航運處,她挺高興,高興勁兒沒過臉就拉下來了。副主任吃喝是小節,關鍵是褲帶鬆了,外頭開始有人,比她年輕漂亮。被發現後,他供認不諱,玩玩而已,他不會當真,希望老婆也別當真,就當自己老公下半身臨時借別人用一下。他改。這也是詭異的邏輯,她不能理解。副主任就解釋,一是工作需要,二是八個月的補償,一想到曾經命懸一線,他就忍不住每天都當世界末日來過。一說起八個月,他就聲嘶力竭苦大仇深,摔杯子時眼裏都能淌出淚來。你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一日長於百年。你永遠都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