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阿累開始剃頭了。
十個。
一百個。
一千個。
……
阿累沒有想到這麼神秘的工作自己就學會了,而且幹的這麼好。但他感覺到的不是巨大的興奮,而是一種淡淡的惆悵和失望。巴黎的夏天已經過去,秋天已經過去,冬天已經過去,又一年夏天也來了。可阿累不知道巴黎是什麼模樣。他每天呆在剃頭鋪,隻看到顧客們的頭發和胡子像韭菜一樣,剃了一茬又一茬,衣服越來越厚,後來又越來越薄。每天倒水的時候,他會看到門口掛著的那三隻臉盆,這是巴黎剃頭鋪的標誌,兼做外科手術。那三隻臉盆不知道掛了多久,拴它們的繩子在阿累手裏已經斷過一次。那三隻臉盆掉在地上驚動了剃頭鋪的所有顧客,阿累跑出去時,它們還像魚一樣在地上亂蹦,有一隻已蹦蹦跳跳滾的很遠。阿累打算把他們擦幹淨掛起來,可是師傅說:“就那樣掛起來吧。”後來,阿累才知道臉盆越舊越爛說明鋪子的字號越老。阿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這些臉盆一樣,一直懸掛到老。可是,他看到師傅的腰已經不那麼直了。
期間,也有幾次來這兒處理外傷的,但都是小手術,遠不及第一次來的驚心動魄。每當想起第一次的外科手術,那種皮肉燒焦的味兒就在阿累鼻腔中出現,濃烈的像正在發生。
阿累問:“師傅,治槍傷為什麼要倒滾油呢?”
師傅說:“師傅傳下來就是這樣,好的快吧?”
阿累不再說話。從敞開的門上望巴黎的天空,窄窄的長長的一條,從窗子上望巴黎的天空,方方正正一塊。即使有雲飄過,那些雲也是長的或方的。阿累響起了鄉下的雲,婀娜多姿,千姿百態。現在在鄉下,人們赤裸著屁股在河裏遊泳,樹上的知了叫的一聲比一聲響亮。有時能見到成堆的蛇纏在一起,人們叫“蛇霧”。還有那些狗,公的和母的交媾在一起,用石頭也打不開。
阿累想家,想的想哭。
晚上,師傅回去後。阿累關好門,有時想去街上走走。可是口袋裏沒有一分錢。而且師傅說,那些軍隊在晚上亂抓人,抓到就得上前線。巴黎的流氓、強盜也多,喜歡晚上出來。阿累一想到這,走幾步就返回去了。返回去他經常從鏡子裏看自己,越看越陌生,越看越遙遠。但他還是忍不住和鏡子裏的人說話,他說那個人也動嘴,他停那個人也停下,一停下,阿累的淚就莫名其妙地流出來了。
巴黎是別人的巴黎,可是阿累也要巴黎成為自己的巴黎。他隻有拚命剃頭。沒有頭剃的時候,阿累磨刀子、擦椅子,琢磨頭和頭的差別,頭發和頭發的不同,胡子的軟硬。他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想哭。門外就是巴黎,但阿累覺得自己離巴黎就好像他們的村莊離巴黎一樣遠。
一天,一個熟悉的顧客進來。師傅忙招呼,顧客說:“讓阿累來吧。”師傅點了點頭。阿累給顧客剃頭的時候,心裏禁不住狂喜,他想難道我比師傅都剃的好了?但馬上又否定自己,覺得自己大逆不道,還是有幾份得意。這個頭剃的輕鬆、利索。剃完之後,師傅端詳了一下,說:“好”。阿累心裏顫悠了一下,像鼓槌打在心窩上。
慢慢地,越來越多熟客要求阿累來。師傅總是笑眯眯地點點頭,說:“你學成了就可以自己開店了。”阿累心裏一陣激動,覺得自己離巴黎近了一步。
阿累剃的更專心了。他剃過的頭錚光瓦亮,刮過的胡子幹幹淨淨臉上連一根茸毛也沒有,讓人覺得臉上好像開了一麵窗戶,亮堂不少,耳朵、鼻孔裏也幹幹淨淨,走起路來腳步都輕了。阿累細心、又肯琢磨,讓人覺得安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