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我是你的爸爸(1)(2 / 3)

石大川回村了,他的到來使得石家坡村就象過年過節一樣鬧騰了起來。

石大川家的門前搭起了長寬各十丈的喪棚,支起了幾口大鍋,熱熱騰騰地煮肉,燒飯。漆黑鋥亮的大“奔馳”在喪棚邊停著,就象大人物墓前的鎮墓獸一樣,給石家平添了許多氣派。

十六歲的妹子石一鳳挑不得大梁,隻能在堂屋裏守靈,一應事務都由石大川做主。家族裏的幾位老人都被請來,商量出殯的大事。村裏人都知道,石大川如今在省城是“石總”,做著大生意,發著大財。這葬父的喪事,少不得要操辦得轟轟烈烈,排排場場。

三伯說,“響器班可少不了。就數劉廟的嗩呐隊齊整,要價也最高。”

“那就請他們了,”石大川毫不在意地擺擺手說,“我這兒別的不多,就是錢多。大家可別給我省。”

“我看呐,咱就比著那年後坡石鎖柱葬他爹的樣子辦吧,”五爺回憶著,“鎖柱那時做著國軍的營長,他爹的棺木是用十二個人抬的。”

石大川說,“好,咱也用十二個人抬。”

“那一回弄得比唱大戲還熱鬧哩,”四奶奶說,“出殯時吹吹打打,繞著咱村轉了三圈,然後才抬到南大崗。”

石大川說,“那咱也繞村轉三圈,然後再走人。”

五爺說,“從村東口到南大崗老墳地,有一裏多地吧。五百步一個祭桌,到跟前就放炮,就祭酒。”

石大川說,“咱也擺,五百步一祭。”

四奶奶癟著沒牙嘴叨叨著,“人家可是給錢哩,誰家擺桌給誰一塊大鋼洋。”

石大川說,“咱給封個包吧,一個包五十塊。”

……

晚上,石大川給爹擦身子換衣服。爹瘦得渾身都是骨頭,摸哪兒哪兒硌手。石大川應該能把爹掫起來,可是一挨著那涼冰冰的身子,石大川便發軟發抖,力氣就象漏壺裏的水一樣泄得幹幹淨淨。虧得有堂兄石廣銀上來搭手,才算把活兒做下來。

石廣銀做活兒細,每做一樣,嘴裏還要念念叨叨。

“叔,咱擦臉了啊。咱擦哩光光淨淨,不讓人說咱。”

說著,就象給孩兒抹鼻涕一樣,用熱毛巾在那臉上抹了一把。

“叔,咱擦胳膊擦背了啊。咱一輩子不做醃臢事,也不讓醃臢沾咱。”

熱毛巾擦過來擦過去,好象人活一輩子的灰就那麼被擦掉了。

穿衣服更不容易,石廣銀將死人摟到了懷裏。

“叔,咱穿白襯衣了。”

“叔,咱穿西裝了。”

“叔,咱紮領帶了。”

……

穿上西裝紮好領帶,石大川看著爹已經不大象爹了,象是被人畫成了龍。畫龍還要點睛哩,石大川就拿出一副精致的金絲眼鏡來。石大川親手把金絲眼鏡架到爹的鼻梁上,爹一下子就有了斯文,有了品位。

石大川守了一夜靈,那一夜又悶又熱,讓人透不過氣。

天亮之後,炸雷忽忽拉拉響起來,然後是塌天一樣的大雨。大雨不停地下,喪棚下麵也不斷地有人湧進來。

眼看就到了十點鍾,到了出殯的時間。天卻愈發地黑下來,仿佛夜晚又要降臨。

石大川慌了,他兩眼望著天,望著那駭人的雨柱,嘴裏喃喃著,“怕人哩,真怕人。”

堂哥石廣銀黑著臉說,“這是老天在哭哩,哭你爹。”

石大川急得直跺腳,“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哩?——”

“該咋辦就咋辦,”石廣銀把個瓦盆塞到石大川手裏,發吼似地說,“到時辰了,摔吧!”

石大川將胳膊掄起來,瓦盆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與此同時,他扯起嗓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爹!——”

“咚——,啪!”二踢腳應和著叫聲,驚心動魄地衝向天空。劈劈啪啪,數不清的爆竹炸響了,青灰色的煙霧彌漫而起。拖著鼻涕的孩子們立刻冒著煙火衝鋒陷陣,爭先恐後地去撿拾那些沒有炸響的爆竹。

“嗚哇——”妹子一鳳尖利的哭聲率先浮出,接著就有無數的哭聲叫聲冒出了頭。那是等著晌午吃頓好肉喝個好酒的男男女女在扯著嗓子哭喊。嗩呐不失時機地加入進來,用宛轉而又淒厲的聲腔,給合唱添加了回腸蕩氣的色彩。那些大鑔小鈸自然也不甘寂寞,它們用乓乓乒乒的敲擊聲,擴展著音效的深度和廣度。

領頭的石廣銀深深地吸一口氣,喊道,“起!——”,十二個抬棺的壯漢便忽地把棺木抬將起來,腳下擂鼓一般衝進了雨幕裏。

天上那才叫哭哩,天上那才叫落淚哩,天上的雷忽隆隆響,天上的雨嘩啦啦落,出殯的人就那麼昏天黑地,喧喧鬧鬧地走著。

若是在好晴天,繞村轉上三圈原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然而在此時,它卻變得萬分艱難。暴雨讓村邊的小路泥濘不堪,人走在上麵跌跌滑滑,格外吃力。

石大川腦袋上的孝帽早已淋透,象塊濕籠布一樣糊頭蓋臉地搭下來。他用手不停地抹著雨水,心裏自暴自棄般地想著:咱這是跟老天打別哩,咱這是自己跟自己找不痛快哩。打別吧,找不痛快吧,越打別越不痛快才越是過癮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