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契兒: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想這樣子。你不知道,我隻有在憂傷裏才能贏取他;生前,由於我不了解他,使他離開我,所以我無法贏取他。他是個信仰很篤定的人,以實際行動而不以空教條向人傳教;對他而言,信仰必得身體力行,可是這對一個不懂信仰的人是匪夷所思的,因而我隻能任他離開我;現在想來,我真難以原諒自己,真會一輩子悔恨下去,叫這份悔恨終身淩遲著我;有時候,我似乎分擔著他埋屍廢堡的慘痛,有時候,我又仿佛走過他的身邊,看千百個人排成無邊的行列朝著他痛罵,然而,他們卻又不像在罵他。他事先知道自己不容易把握自己要做的事,因此更急著要把事情做好,這樣一來,就隻有犧牲自己了——對自己的同伴和職務,他是可以問心無愧的。他實在是謙虛,即使對同伴,也不輕於泄露自己犧牲的意念;犧牲之前,除了我以外,可以說什麼諷刺和打擊都傷害不了他、動搖不了他。唉,我為什麼會那樣淺薄呢,為什麼會等失去他才能深刻地了解他呢,為什麼?
赫爾登:你還是節哀順變吧,要不然,你能怎樣呢?
拉契兒:我還能怎麼樣?晚上如果勉強睡得著,早晨眼睛一開就跟著痛苦起來;如果晚上睡不著,那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我也哭不得,不是沒有眼淚,而是哭不下來,我倒希望自己能哭,這樣可以在淚光中看見他的形影——
赫爾登:如果他在世的話,一定會告訴你:“別為我憂傷,應該把它留給——”
拉契兒:(搶著說)他會這樣的,他就是這樣的人;還是您了解他,說中了痛處!他在世的時候,就是處處為別人設想,到頭來甚至為別人拚掉了命!隻是,我現在心中除了他,再也容納不下別人了,雖然他當初所要拯救的對象比以往要悲慘得多,但我哪裏顧得了?尤其想到他是為他們而死的,更是沉痛萬分!我總以為,與其要去沾惹他們的事,不如在自己的脖子上掛上一塊大磨石再去跳海更痛快!——如果他為了更崇高的目的而做了錯誤的決定,他激發別人來繼續視導,那我實在不敢相信會有太好的結果!
赫爾登:我想他們都有一份相同的抱負,就是想借自己光榮的犧牲去拯救別人——
拉契兒:(再搶著說)我不相信憑這種觀念可以救什麼人!我倒擔心,人還沒救到就先被毀滅!這種做法不過是以更大的罪惡去抑製罪惡而已,哪裏能產生什麼好結果?
赫爾登:我們就假設這些事可以激發別人的良心覺醒吧!
拉契兒:他過去就是這樣說。至於人們良心的覺醒問題,我在想,難道人們受了幾千年的宗教與家庭熏陶,還是覺醒不來嗎?這些,也許要去問全知全能的上帝了。對了,你為什麼不指示我一條上進的路呢,我老覺得,在這種悲慘的氣氛中活下去是沒有指望的,是提升不了自己的,頂多隻像是一頭蒙著眼睛的驢子,繞著磨坊作無止境的兜轉而已。
赫爾登:上進無非是把眼睛往前看,向前走,不是嗎?
拉契兒:但我們前麵已經無路可走了,我們已經回到蠻荒世界裏,未來的光明已經消失了,我們的周遭真是問題重重。在這一片狂亂中,最嚴重的不是有幾個人送掉性命,幾個人在哀傷,而是人的誌氣都被銷磨殆盡,悲憫與正義也都付諸東流,大家一味喊著的不是複仇就是忍耐;空氣裏充滿了血腥而暴戾橫行,很多人都隻能躲著。每次我為傷患裹傷總會想起這些,每次聽到他們的呻吟都會錐心泣血;現在,唉,什麼知識也不管用了。
赫爾登:真是不管用——這也就是他過去的痛苦!
拉契兒:因為他受不了,所以把它分一些給我們承擔,使大家都失魂落魄嗎?我相信人們的痛苦與無功已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了,像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和死亡有什麼差別呢?我碰到一個被救起的人,他的腿已經斷掉,隻是茫茫然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語,他過去是很有活力的人;很多人圍著他求助,那些人早先都曾經想把他打死——自從那個出事的夜晚以來,每天都風和日暖,藍澄澄的青天仿佛在責備我們:“可恥啊,你們竟然用鮮血來澆我的樹葉,竟然在我的歌聲中摻入死亡的音符,竟然用暴戾攪混我原本清純的空氣!”“你們把我的春天給玷汙了,而你們邪惡的思想卻遁進深林和地下,你們走到什麼地方就把悲哀帶到什麼地方,像那橫流的汙水一般……你們的貪婪和嫉妒是一對揪鬥不休的姐妹,隻有最高的山峰、最冷的雪原、最熱的漠地它們才走不到,其他到處都是它們的血跡和揪鬥聲;在原本光明、永恒的路上,人們建造了一座地獄,獄裏時時人滿為患;人世本該是美好的,大家卻想擠到裏邊去,實在奇怪!”我真的聽到過這些譴責,但我也隻能聽,隻能偶爾幫著救救人而已,我是很想逃避的,隻有逃避,我的憂傷才有得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