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登:你的憂傷不知道有多深才會使得心緒這麼不平靜!

拉契兒:但講完以後就像哭過一樣,舒服多了。你說得對,憂傷是一種自大的東西,情緒一發作,就什麼都顧不著。我起初還不懂你的意思呢。

赫爾登:不用客氣。

拉契兒:你的話雖然隻有寥寥幾句,但涵義是很深的。我向來不喜歡聽一些高談闊論的人,談什麼人間的常情與非常情,他們不知道人們隻要安分守己地活下去就可以的,不必想得太多。而我最怕談到什麼反常情,那太令人心驚膽戰了——艾理亞斯的事就是這個樣子。他已經忍受了一個常人所能忍受的種種反常情,最後隻有為那些反常情的事做了替罪羔羊,而我對這些事是從頭看到尾的。然則,這還不足以闡釋他個人抉擇的崇高動機,還不足以說明他的犧牲被人怎麼誤解和誤用;要使人了解這些,也許還得付出更多的代價。他從小就和先父一樣,天真地喜歡一些崇高的事跡,這種喜歡逐漸成了他的信仰,無可自拔,他忽略了幸福是在安居樂業的生活境界裏追求,他不喜歡平凡,一心隻向往那種英雄人物,傳奇性的際遇、縱橫馳騁的意誌,就這樣,他把自己的一生都豁上去了,他死得就像巨人參孫一樣地悲壯!他認為這種事是最高貴的,所以就自個兒不聲不響地幹著,那些人又從旁慫恿他,使他以為這件事是光輝無比的,他怎能不奮力前衝呢!一定有人發現,以超凡、崇高的字眼激發一個人的熱情,使他在衝動中走上歧途是最容易的,就像你先稱讚一個小孩勇敢,再把一個銳利的刀片交給他,鼓勵他吞下去一樣——而現在,這種假設竟成了事實!

赫爾登:事情不一定是這樣吧!

拉契兒:我並不是在怪罪別人,我自己是他的妹妹,卻不了解他、照顧他,有什麼好責備別人呢?如果引發炸藥的做法是善的,那炸藥炸開以後,善的又怎麼樣?惡的又怎麼樣?善的最高本質應該是創造,或給人快樂、給人力量、給人意誌,哪裏是把寶貴的生命葬送掉呢?艾理亞斯的命實在是太苦了,竟落到這般地步,死得這麼悲慘!城堡爆炸的時候,我和布雷德站在壕溝外,我們都被震倒在地上,布雷德爬起來時,精神已經快崩潰了,如果不是他忍痛護著我,那我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艾理亞斯沒看到我們在外頭,否則他也許不至於狠下心來幹也不一定。那天晚上他離開我的時候,滿臉惶惑的神情,我到現在才明白原因。

你能想象一個人被某種內在的魔力驅策著往前衝而身不由己時,會有多殘酷?如果理性的力量可以隨時駕禦我們,使我們不會為別種力量所衝擊時,那又會多麼快樂?我是滿心痛苦的,隻有痛痛快快地哭才能舒服,才能免於憂傷的折騰;如果他聽到我的哭聲,一定也聽得到其他千百人的哭聲;可是,如果他現在站在我的身邊,我是一句話也不會傷害他的。唉,人的生命就像掩在煙霧中,連自己都看不清楚就長大了,我這樣說並不是在責備什麼人,而是表示自己對生命的體認較以往更深刻。今天忽然晴空萬裏,風和日暖,仿佛要給我們什麼啟示,仿佛要告訴我們,世事紛亂的時候,上帝一定會出現的,我們的祈求愈多,它就愈會動心,真的是天道冥冥、否極泰來;因而,九泉之下的哥哥可以瞑目了,我們憂傷的禱告將可以為您開一扇光明的門;在我們的周遭,觸目盡是憂傷,呼吸也盡是憂傷;我們的心靈好像有一間房子,坐滿各種客人,而憂傷走進門檻,肆意地踐踏著大家,最後隻留下空洞淒清的房子給我們!唉,哥哥,到現在我才認清您是值得我接近的,我再也不離開您了,即使您已離開人世,我希望借此淨化自己的心靈,希望自己的淚光能像火把一般地照耀眾人——我知道這樣的願望未免太大,但我已經再無能為力了,我真的有一種徹心的無力感,連憂傷也無力——

赫爾登:(愣了一會兒)喂,你看,他們帶霍格來了!

拉契兒:(向左邊走過去迎接他)可憐的人,看樣子還在做晨間散步呢。(赫爾登躲到左邊,希望避過霍格的視線;霍格坐在舒適豪華的大椅子上,由幾個仆人推著,後麵還跟有幾個仆人;他的右手麻木,頭上綁著繃帶)

拉契兒:(執著霍格的左手)在這裏休息幾分鍾吧!(仆人把椅子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