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裏既未提到任何工程事件,也沒有說起過藏匿寶藏的話題,但瓦西裏的話裏總是帶著這樣那樣的暗示。“山神的腰帶”指的是什麼?與希爾諾夫的珍寶有關嗎?惡魔又是指代誰呢?是希爾諾夫,還是……
埃爾貝特又把希爾諾夫寫給妻子的幾封信按照順序仔細讀了一遍,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信越寫越像官樣文章,到後來,少有的涉及個人感情的字句也顯得做作牽強。妻子從合住單元搬到特殊貢獻專家樓,對這件生活大事希爾諾夫草草帶過,並未詢問個中細節。他了不了解自己的親密戰友在住房分配問題上的努力?是當時的政治氣氛和書寫習慣阻礙了感情表達,還是其中另有玄機?也許收信人並未真正收到這些信?妻子移情別戀,RR事件,以及小說中虛與委蛇的鋪陳和誇張,讓埃爾貝特如墜五裏霧中。最後一封信更是淩亂潦草,很多地方被劃掉了,從內容上看,希爾諾夫很可能收到了妻子有關斷絕夫妻感情內容的來信。信沒寫完,後麵的一頁信紙隻剩了半張,上麵僅有一行用鉛筆寫下的潦草字跡:
斯瓦羅夫斯卡雅鎮,紮莫尼斯克村24-A號。
紮莫尼斯克?這個地名也出現在那幾頁泛黃的戶籍記錄中。他的記憶中,是否也印著類似的名字?為何讓他覺得似曾相識?
他的記憶之地叫做紮瑪尼斯卡婭。那裏的人們都這樣叫它,當地人喜歡把地名女性化,好像這樣能讓這塊地方更有吸引力,變得更美。實際上,紮瑪尼斯卡婭不過是貧瘠荒涼的丘陵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落,對埃爾貝特更是一個劫難之地。這個名字已被他的童年記憶緊緊封存。
他有這個本事,他的大腦會自動清洗不快的記憶,就像它從未發生過一樣。這是他從小掌握的本領,一旦他受到了不公平,受到了傷害,他的本事能修複傷痕,讓他繼續活下去。除了他自己,再沒有別人可以依靠,可以相信。
斯瓦羅夫斯卡雅鎮的紮莫尼斯克村結束了他的童年,那麼,他的記憶中,還能找到什麼呢?
“爬起來!快點兒,你這個可憐蟲!”上麵的聲音呼喝著,那是一個站在他身上的陰影。陽光下的土地被烤得滾燙,他感到自己的後背暖洋洋的,讓他不想爬起來。
“你來吃我家的東西,就得幹出這麼多活來,知道嗎?”另一個小不點兒在旁邊幫腔,他們已經收起了木棍,不讓大人看見這裏的遊戲。
即使有人看見,也改變不了什麼,他已經命中注定遭受遺棄和懲罰。他記得那個龐大的家族,那個不屬於他的家--寬敞的院落裏開滿粉紅色花朵的稠李樹,山腳下明鏡一般的天空。這裏的天空也是寧靜的,但他的日子卻是黑色的。那幾個月的時間沒有盡頭,漫長得好像幾年,長過了他整個幼小的生命。
他的母親是一個把自己的兒子丟給親戚的瘋女人。這是別人告訴他的,她瘋了,再無法做一個稱職的母親。大人們說這話時都要帶上一句歎息,而從小孩子嘴裏說出來,總是帶著譏笑和嘲弄。他完全忘掉了她的模樣,隻記得他在所有的親屬之間寄居,他從姨母家轉到舅舅家,再到外婆的遠親家,每年都要換好幾個地方。當誰也不願意繼續收留他的時候,他已經長到七歲。那年他被送到了一個更遠的地方:紮瑪尼斯卡婭。
那是他伯父的家,他們用冷淡的麵孔迎接了他。在這之前,幼小的埃爾貝特從未聽說任何父係親戚,母親的親屬一直回避著有關父親的一切,但這一次,他們已經顧不了太多了,他所剩的唯一的落腳點隻能是這裏。
他不久就發現自己逃離苦海,又落入了火坑。雖然在母係親戚家早已懂得忍氣吞聲,但在這兒,他不但不能跟其他孩子一塊兒玩耍,還要照顧一大院子的牲口和雞鴨。那時他已經長得夠高,能獨自去山腳下的泉眼擔水了。他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承擔,那就是成人的冷眼和堂兄弟們的奚落。在他童年模糊的印象中沒有父親,他的遠走高飛似乎是母親變瘋的根由,而堂兄弟們的虐待和淩辱也好像跟這個消失的人有關。兒子根本不記得父親的模樣,卻隻能忍受接連落下的屈辱,苟活於世。
直到一個人的出現才結束這場噩夢。莫斯科來的一位和藹的叔叔斯拉瓦要把他帶走,讓他接受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受教育。他和母親最後一次見麵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她那雙呆滯的眼睛。後來,小山村的一切記憶都被屏蔽掉了,他發誓再也不會回到那裏,他改了姓氏,改了名字,成了一個莫斯科人,上高中前的幾年一直生活在斯拉瓦叔叔身邊,與孤身一人的希爾諾夫成了相依為命的一對父子。從那時起,他的心裏一直懷有兩種感情:對義父的感恩和對自己父親的怨懟和疑惑。這種糾結的情緒一直伴隨他讀過了青春期,直到生活環境完全穩定後才漸漸隱退。他再不沉湎於過去,對新生活和對藝術的強烈的追求徹底替代了那些灰色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