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點。還是那個時辰,但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十年。

如果是深夜值班,斯季瓦總會在這個時辰聯想到卡格拉的夜晚,想到刺骨嚴寒中的兩個男人。

現在,他已經按時出現在約定的酒吧裏,它的大窗正對著巴維列茨卡亞火車站的廣場。

斯季瓦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又看了一遍昨天收到的那條短信:

親愛的斯季瓦,一切可好!

明天晚上十二點鍾,可否在我們的火車站廣場酒吧相見?

這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信人不留署名。斯季瓦當時回撥過去,但電話一直是忙音。查詢後得知短信是從卡格拉發出的。

緊張的逃亡和激烈的戰鬥是他在卡格拉幾天裏的主要經曆--突兀的山脊,冰冷濕滑的岩洞,那山地別墅後麵暗藏的祭奠室,城堡裏紅燈綠盞的大廳和幽暗的禁閉室,還有那燃燒著機油味道的戰場……但卡格拉風物中亙古不變的沉鬱個性和浪漫氣質,才是他所有感覺中最強烈的部分,滲透到了他的靈魂深處,讓他牽掛、眷戀那個地方,他的心,有一部分從此留在了那裏。

無論是誰發來的短信,他都一定要去赴約。

再次來到巴維列茨卡亞火車站,斯季瓦的感覺已經大不一樣。五十多年前,卡嘉在這裏送別他的丈夫,也是在這裏等待他的情人。現在,它也跟他自己的命運發生了聯係。斯季瓦斷定這短信是他的卡嘉發來的。他真的就要再見到她了?她會出現嗎?她兩次進入他的生命,兩次在緊要關頭解救了他,現在,在一個輕鬆閑適的氣氛中約他見麵,反而顯得不太真實。

貝司手在調弄音準,與坐在一旁的手風琴手重複著一段旋律,以便掌握這支曲子不尋常的和弦和節奏。迷幻的燈光融合著小桌上的燭光,讓斯季瓦幻想這些樂手或許就是塞西亞人的後代,排演的正是山地人祭奠舞曲的現代變奏。

他從外衣內層口袋裏掏出那幾張發黃的信紙。從卡斯特拉回來後,這封長信他已經讀過好幾遍。戰鬥結束後,大部隊進入坑道搬出那兩箱重要曆史遺物,斯季瓦從裏麵找到了它們。希爾諾夫用這幾張信紙包起了紮蒙尼德的半根皮帶。

他一直把這封長信帶在身上,原打算在見到娜傑日達時交給她,臨了卻改變了主意,終於沒有拿出來。希爾諾夫把這信和藏匿物留在一起,一定已經不想讓誰讀到它了。他封存了它,讓它同那些可怕的東西一起沉入曆史,永遠不被發現。一旦真相大白於天下,信的作者或許願意讓這些記錄保留在一個值得他信任的人的手上,斯季瓦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人,希爾諾夫會為此感到欣慰。

就著昏暗的油燈我寫下這些字。我必須記下來以免遺忘,因為這事關重大,比我一個人的生命還重要。

我為什麼要寫下這些?我要寫給誰?

當然,我是要寫給您的,我親愛的妻子,我的卡嘉。您會懷疑,已經寫了最後一封信的我,為什麼還要寫下這些。但我希望這才是我給您寫的最後一封信,雖然我懷疑您是否會收到它,因為我可能沒有機會將它寄出,但是我還要寫的。

我不能把它稱作寫給您的信。它隻是我的必然習慣而已,我要把今天發生的一切寫下來。對一個行將接受判決的人來說,這封信顯得荒唐可笑,但是,如果不把它寫下來,我的頭腦就無緣梳理,我的心境也無法安寧。寫信的衝動讓我顫抖的手不斷吐出一個個字句。

我已經知悉了我們之間,確切說,我們三個人之間發生的一切。以前我從未懷疑過現實中的一切,就像相信組織的任何安排一樣,我甚至也同樣的確信看待我們的婚姻和感情。這實在太幼稚太可笑了。我沒有料到一切早已像被挖鬆根基的山體一樣搖搖欲墜,在我期待重逢的日子一天天接近的時候,崩塌的山體轟然倒,將我牢牢壓在下麵。我必須接受可惡的現實,雖然我無法承受這巨大的壓力。

我想要告訴您的是,您有權在兩個男人之間做出取舍,對您,對我,都是公平的。

如果情況僅僅如此,我的信是沒有必要寫下去的。無法預料的是,一個重大事件改變了一切,讓我必須寫下來,記住它。

這兩個男人,您或許愛過,和您正在愛著的男人,現在注定必死,他們已經成了死人。

我們已經死了。但臨死前的折磨讓我見識了生命的本真--我們已經終止了所有的感情維係,但這兩個男人又從未有過今天這樣的合作,這樣的相互理解,這樣的相互信任。

我們必定會死的,但我希望死去的那個人是我。我願意承擔這一切,我會一個人承擔這一切。必須選擇,必須選擇一個人留下來,留在這裏承擔一切。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已經失去,所以我做出了抉擇。

我們已經將這個重要的事情結束。我感到十分輕鬆。是的,我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但一切還在發生著……

信寫得斷斷續續,段落無法銜接,看來寫信人的思緒處於混亂之中,但那些具體的事件,還是可以從混亂的段落中一點一滴拚湊成形,組成一個完整畫麵。

最近的兩天是我一生中最為漫長的兩天,我所有的閱曆都不足以解釋和應付這兩天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在收到您上一封長信後,我就處於一種茫然之中,無法接受您感情轉變的事實。您告訴我,您已經不再愛我,您說,您一直就覺得自己無法配得上我的愛,我的感情。這是您的托辭,我很清楚,您發生了變化,但這些變化的原因在於我,我的自私,我以事業掩蓋起來的自私。雖然我無法擺脫一種巨大困惑,不知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想到我們無法繼續生活在一起,這對我來說不啻晴天霹靂,讓我無法找到任何詞句回答您。您有您的自由,是的,我這個不稱職的丈夫哪裏有資格申訴?震驚之後,我更多的是羞慚,是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