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他把花放在旁邊的窗台上。在他前麵的那張深茶色木機上,還放著了一本他自己的小說集。等待的時間裏,他在書的扉頁上寫上“李曼雅正”,隨後簽了名。隔著玻璃望出去是酒店的小花園,花園後麵是個寬大、方正的停車場,大概隻有一半的車位停著車。他猜想等一會兒李曼會把車開進來,從他這個位置,剛好可以清楚地看見她。但是他也不確定是否能認出她,因為他隻是在多年前見過她兩三次。他微笑著想到,每一次都是她在台上,他在下麵。

花園裏的許多花正盛開著,各種各樣的花,但他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他像端詳一張張麵孔一樣端詳著花,不禁想到如果母親看到這些花,她會非常喜歡。可惜在她活著的時候,他並不在乎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在他的家裏,沒有人太在意她,盡管每個人都依賴她。他很怕想到這一點,它這段時間困擾他、讓他愧疚,尤其當他想到她的聰明、溫柔,她那種勝於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慷慨、冷靜氣度,他就陷入到更深的愧疚中去了。他覺得是他們兄弟三人,還有他那位完全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父親,而不是她自己,享用了她的人生。當然,這困擾產生在他“完完全全”地接受了母親已不在人世的事實以後,因為盡管當她去世的時候,他就在她身邊,可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或者說他的感覺一直在欺騙他,他似乎覺得母親還存在著,她不會完全地消失,他不可能再也見不到她。

某一天,他的車被紅燈阻停在洛杉磯的某個十字路口,那是在他從國內奔喪回來的兩個多月後,在逐漸暗下去的、傍晚的光線裏,他看著前麵那條街上一輛輛駛過去的車,流水般平緩而不間斷。就在那個時候,他意識到每個人都要回家,意識到他已經沒有母親了,而沒有了母親,就是沒有了家。他意識到他再也看不到她那張臉,她那有些老邁卻慈柔的步態,當他再回到家裏,她再也不可能出現在門口那兒迎接他,她不會係著她那條圍裙為他做他從小就愛吃的菜,他不可能坐在餐桌那兒、漫不經心地聽她對他說話,漫不經心地回答她那千篇一律的問題,事實是他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如果照片還可以留下她的影像的話,聲音卻永遠消失了……他仿佛一下子被拋進了孤獨的深淵,充滿恐懼,悲傷,困惑不解。他怔在那裏,突然聽見後麵的車正憤怒地鳴著喇叭。他急忙驅動車子,看見第一個居民區的岔道就拐進去。他在陌生的居民區裏胡亂地朝前開著,找到個靠路邊的空位停下來。然後,像個猛然間被真相擊垮的人,他俯在方向盤上痛哭起來。他沒有母親了。他那時候才明白,沒有了母親的世界是這麼伶仃,它不再是以往的那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不管有多少人陪伴,他仍像是孑然一身。

他看見窗外有一隻灰身子、藍尾巴的鳥兒飛過,停在一棵矮壯的花樹上。他決定擺脫回憶帶來的一點兒傷感情緒,好好觀看這隻漂亮的鳥,或者想象他自己曾經好奇而傾慕的女人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他極力回想和她有關的東西。對於她寫過的詩和評論,他隻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在這籠統而模糊的印象中,它們很不錯,也可能他在想象中把它們美化了……當他聽到高跟鞋有韻律的敲打聲時,他轉過頭,見一位女士隔著段距離站在他的斜前方。她穿著一條紅底綴著白色圓點的連衣裙,係著細細的象牙色皮帶,微微朝他欠身,兩手交疊地抱住一個淺綠色手提包。她的姿勢像一個謙恭的日本女人,笑臉上帶著詢問的神情。